堂外秋阳薄金，檐下风铃碎响，像谁轻轻叩着一扇无人应的门。堂内人影渐稀，案几上残茶犹温，蒸汽一缕缕浮起，似不肯散场的旧梦。齐衡独坐在南窗下的小几前，半侧身子浸在日光里，指尖缓缓摩挲着杯沿，像在读一卷无人题跋的素笺。杯壁薄如冰，却盛得住一整个秋午的悠长。他不敢举杯，怕稍一晃动，便惊破盏心那幅未干的画——更怕惊破那抹仍在眼底旋舞的绯影。
谢鸾萧收袖而立，绯衣的裙刀在脚踝处叠出细浪，像一瓣不肯落地的红葵。方才旋舞时，她发侧的金雀钗曾颤成一片碎光，此刻雀翅终静，却仍映得她鬓边肌肤透雪。小厮捧来鎏金铜盆，她挽袖净手，腕上银镯叩击盆沿，叮然一声，似把余音也洗得澄澈。水珠沿她指骨滚落，滴在盆中，像一尾尾小鱼游回深涧。抬眸之际，她看见窗下那位青衫公子竟未离去，目光隔着半尺茶烟与她相遇，像两盏隔水相望的灯火，轻轻一碰，便各自惊颤。
她取纤绢拭指，步履行来，裙幅却纹丝不乱，仿佛脚下生风，风又替她藏住所有声响。及至近前，她先微微俯首，颈侧一脉肌肤被日色映得几乎透明，能看清底下淡青的血脉，像雪里隐现的春芽。声音软得似刚蒸出的云：“客官久留，可是茶味不衬心？”那嗓音里带着一点水汽，仿佛也刚被茶烟润过，落在耳中，便化作酥雨。
齐衡倏然回神，指尖一颤，杯沿发出极轻的“叮”，像替他答应。他慌忙摇头，耳尖却先悄悄染霞，一路蔓延到颈窝，像有人拿朱笔在他肤下点了一瓣早梅。声音低而恳切：“茶极好……只是更想再看姑娘一展身手。”话一出口，他便悔得咬舌，恐唐突佳人。可谢鸾萧闻言，只抬袖掩唇，唇角却弯出极浅的月，像夜幕被银钩轻轻挑起一线，露出后面更柔软的亮。
她命小炉添火，自己侧身坐下，绯衣后摆铺陈于地，像一滩未凝的胭脂。新碾的“碧雾春”盛在秘色瓷罐里，罐身冰裂如鱼子，她启盖时，茶香先一步溢出，像一群白鸟扑簌簌振翅。谢鸾萧以银匙舀茶，手腕微旋，茶粉落盏如雪落孤山；又提壶注水，水柱细若春泉，击在盏心，溅起轻涛。她指捏竹筅，轻击、缓转、急挑，手腕一抖，茶沫便漾开，先是一抹远山的翠，再是一线洛水的霞，最后以茶匙作笔，点鸿于杯心——那鸿羽微曲，似刚掠过秋空的凉云，又似落在水面的叹息。
“茶丹青，献丑了。”她双手奉盏，十指莹白，指甲盖透出淡淡粉，像十瓣未绽的桃。齐衡双手接过，指尖不慎与她相触，只觉一点凉意顺着血脉爬上来，却在心口炸成滚烫。他低首，茶烟浮起，恰掩住自己发烫的眉睫。盏心那幅小画随呼吸轻晃，远山更近，洛水更阔，孤鸿似要振翅飞入他胸腔，在那里筑巢，再不肯离去。
“洛水鸿影，远山含黛……”他声音轻得像怕惊飞什么，“皆不及姑娘一手丹青。”
谢鸾萧微怔，长睫半垂，在颊上投出两弯浅影，像新月落进春水。她见惯风流调侃，却鲜少遇见这样澄澈的目光——不含狎昵，不带占有的热，倒像深山里初醒的鹿，撞见一树早樱，只遥遥驻足，便已心满意足。她心底某处被那目光轻轻碰了一下，发出极轻的“叮”，与方才杯沿的脆响遥相呼应。于是声音不自觉放得更软，像把雪揉成云，再覆在他耳畔：“公子喜欢，便多饮两口，茶凉易苦。”
齐衡这才抿茶。甘香先是在舌尖绽开，像早春第一朵桃被晨光照破；继而暖意滑下喉间，所过之处，郁结皆化，仿佛有人拿细羽在他心壁上一笔一划写下四个字——喜乐平安。他忽然想起母亲榻前未读完的《平安帖》，想起父亲案头久未落印的公务，想起自己曾经所有求而不得的怅惘，此刻竟被一盏茶轻轻托起，浮在唇齿之间，再缓缓咽回胸腔，化作滚烫的妥帖。
抬眼欲再问芳名，却见她已起身去迎新客。绯衣被风扬起，后背的暗金云纹一闪即逝，像夕照里最后一只鹤，掠过湖面便隐入长天。那截细腰被宫绦轻束，仿佛一握便碎，却又倔强地撑住整片秋光。齐衡的话卡在喉间，化作滚烫的核，只得暗暗咽下，却在心底反复摩挲：
鸾语轩，茶丹青，洛水鸿影，绯衣少女。
窗外秋阳渐西，一缕光斜斜切进来，把他与茶盏一并笼进金纱。堂内人声复起，却像隔了一层水，再传不到他耳中。齐衡低头，见盏心那一点孤鸿仍在随茶沫轻晃，翅尖沾了夕色，像替他颔首——
“日后，还来。”
他把盏底最后一口茶饮尽，甘苦交织，像把一整座秋天都含在舌尖。窗外风铃又响，这一次，他听清了——那是她裙角银铃在应他，一声又一声，细细地，把他往更深处牵。
而谢鸾萧背身立于柜台后，指尖无意识抚过方才被他触过的壶柄，那里仿佛还留着一点少年的温度，像雪夜门口突然亮起的一盏灯，照得她心底某处悄悄软下去。她未回头，却知那道目光仍落在自己背上，温柔而克制，像春雪覆在梅花枝头，不肯压折，也不肯融。
堂外，夕阳终于沉到檐角之下，最后一缕光被瓦当吞没。而茶香犹在，绯影犹存，像一场未写完的序章，静静等待下一个秋午，再被谁轻轻翻开。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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