前言
宿知栀,是匿于雪山、心藏永寂的双息妖。
沈除,是师门赐名、志在“除”魔的红衣少年。
一场注定殊途的相遇,却让妖为他更名——
“唤宿決吧,決别的決。”
自此,名字成谶。温情与杀机皆系于斯,双生之命的秘密终将指向血色终局。
——
·
我在等人……
等一个来取我性命的人
雾凇山的雪,是终年不化的。
山巅的风卷着冰粒,刮在脸上,细微的疼。我站在最高处的那块黑岩上,墨发与苍白的衣袂在风中纠缠,像一抹随时会散去的魂。我在等人。等一个注定要来,取我性命的人。
时间模糊,不知过了几个昼夜。
直到那一日,夕阳泼洒下浓烈的金红,将雪原染得瑰丽而虚假。
一点灼目的亮色,闯入这片死寂的白。
是一个穿着绛红衣袍的少年。
他在这素缟的世界里移动,像一团跳动的火焰,鲜活,扎眼。动作轻灵,不多时便已攀至岩下。他仰起头,露出一张清俊至极的脸,眉眼干净,唇畔天然带着上扬的弧度,看到我,眼睛倏地一亮,用力挥动手臂。
“喂——岩上那位兄台!是活人吧?”声音清亮,带着毫不掩饰的热情,“嗨!你好啊!”
我不语,雪水浸透的寒意似乎已冻僵了我的喉舌。
我的沉默被他当成了默许。他几下跃上岩石,站定在我面前,拂去衣摆雪尘,笑容灿烂得晃眼:“兄台,你运气不错!遇上我了!”
他自顾自从腰间布袋掏摸,献宝似的托出一颗龙眼大小、泥乎乎的药丸:“我们隐雾派就专治你这个!瞧你脸白得,没半点血色,身子亏空得厉害吧?祖传秘方,固本培元!”
他将那泥丸递到我眼前,眼神晶亮:“四十两银子!药到病除!童叟无欺!”
见我还是没反应,他挑眉,带点戏谑:“啊……要是实在看不上,扔着玩也成!不过那你可欠我四十两银子嗷!”
破泥球要卖四十两。
我垂下眼,视线落在那颗泥丸上,缓缓抬手。指尖苍白,近乎透明。在他带笑的目光里,我用两根手指拈起了它。
他唇角扬起,正要说话。
我却指尖微一用力。
“咔嚓。”
泥丸应声而碎,粉末簌簌落下,混入积雪,再无痕迹。
他笑容僵在脸上,错愕地看看我收回去的手,又看看地上。
我迎上他的目光,山风将我的声音吹得有些散,却字字清晰:“我就是妖。”
空气凝滞了一瞬。
他愣住,脸上空白片刻,随即,那点错愕被一种更盛的好奇与兴奋取代。他非但没退,反而猛地凑近一步,几乎贴到我面前,毫不客气地上下打量,啧啧称奇:“妖?真的?哇!你是什么妖?雪妖?狐妖?看起来……嗯,挺俊,不像会吃人的样子嘛!你住这儿?不冷吗?诶,你刚捏碎了我四十两,这得赔吧?”
一连串的问题,裹着他身上蓬勃的热气,扑面而来。
我准备好的冰冷姿态,在这份过分的鲜活面前,竟有些无处着落。
他根本不等我回答,自顾自点头,下了论断:“不管!你欠我四十两!没钱赔就拿别的东西抵!带我逛逛你这洞府呗?我还是头回这么近见着妖呢!师父师兄都说妖可怕,我看你……除了脸白了点,脾气臭了点,还挺有意思?”
他笑着,露出一口白牙,携着夕阳最后的光暖,嚣张又肆意,全然不顾我方才承认了自己非人的身份。
我看着他,看着这张与记忆深处那张因愤怒和恨意而扭曲的面容截然不同的、灿烂鲜活的脸。
沈除。
宿決。
心底那个名字无声滚过,带着铁锈般的血腥味。
可他现在是沈除。只是沈除。
他太吵了。像一只闯进古墓的活雀,叽叽喳喳,扑棱着翅膀,打碎了一山死寂。
我转身,默不作声地走向我栖身的洞穴。
他立刻欢天喜地跟上,绛红衣袍在雪地里拖出一道鲜活的痕,嘴里不停:“哎,走慢点!等等我!对了,我叫沈除!沈是那个沈,除是斩妖除魔的除!厉害吧?你呢?你叫什么?”
我的脚步几不可查地顿了一下。
斩妖除魔的除。
……宿決。
寒风卷着他的话语扑在背上,带着少年人特有的灼热温度。
我没有回头。
“宿知栀。”声音散在风里,轻得几乎听不见。
他却听到了,在后面重复一遍,语调扬起:“宿知栀?知栀……好名字!哎,你们妖取名都这么讲究?”
洞穴深邃,入口垂落冰凌枯藤,内里却干燥宽敞,一角铺着干燥苔藓和兽皮,另一角堆着些零散东西——奇特的石头,干枯的花枝,闪光的矿物。属于妖的、漫长生命里无处安置的零星趣味。
沈除一进来就好奇地四处打量,这里摸摸,那里看看:“收拾得挺齐整嘛!我还以为会有骨头什么的……”他看到那堆石头,蹲下翻捡,拿起一块透亮石英对着残光看:“这个好看!你喜欢收集这个?”
我不答,走到深处坐下。
他也不觉尴尬,自顾自玩了一会儿,又凑过来,在我旁边不远处坐下,抱着膝盖:“诶,宿知栀,你当妖多久了?会不会闷?我们隐雾山可热闹了,师兄弟一大堆,天天不是练功就是被师父罚扫台阶,要不然就是下山除妖……呃,当然不是除你这种看起来就不像坏妖的妖……”
他话多得要命。
他从隐雾派的晨练说起,说到二师兄偷吃供果被罚顶水缸,说到小师弟练御剑术栽进了茅坑,说到自己第一次成功画出爆破符差点把膳房炸上天……
夕阳沉没,雪地反光幽微,洞内暗下来。
他的声音在黑暗里继续响着,绘声绘色,带着鲜活的热气。
我蜷在兽皮里,闭着眼。
那些喧闹的、琐碎的、属于人间烟火的热闹,像细针,扎进心底早已枯死的冻土。
有点……刺痛。
第二天,他是被活活冻醒的。
“阿嚏!”一个大喷嚏把他自己打醒了,揉着鼻子跳起来,抱着胳膊哆嗦,“怎么这么冷!嘶——你们妖都不怕冷的吗?”
我坐在洞口,看着外面又开始飘落的雪。
他搓着手跑过来,在我身边蹲下,鼻尖冻得发红:“宿知栀,我饿了。你们妖……吃什么?吸风饮露?还是……”他做出一个啃东西的动作,“生啖血肉?”
我瞥了他一眼。
他立刻摆手:“玩笑!玩笑!我带了干粮!就是硬得能崩掉牙,你们这儿有热水吗?或者……能弄到点热乎吃食吗?”
他眼睛亮晶晶地看着我,带着纯粹的期待。
静默片刻,我起身,向外走去。
他立刻跟上。
雪还在下,细碎雪沫落在他绛红衣上,格外显眼。他深一脚浅一脚跟着,还在说:“我们去哪儿?找吃的?这冰天雪地的,能有啥……鱼?!冰层底下有鱼?”
他看着我停在一处冰封溪流前,蹲下身,指尖触及冰面。
妖力微吐,冰面无声融化出一洞,河水冰冷,几尾肥硕冬鱼迟钝游弋。
我伸手,指尖没入冰水,快如闪电,一探一抓,一尾鱼便被甩上岸,在雪地里扑腾。
“哇!!!”沈除惊呼炸开,扑过去按住那鱼,满脸兴奋,“徒手抓鱼?!这么厉害?!这水得多冰啊!你手不冷吗?”他又看向冰洞:“这怎么化的?妖术?好用!”
我继续抓鱼,他就在岸边忙活,捡枯枝,掏出火折子,笨拙生火,脸上蹭了好几道黑灰:“这树枝有点湿……哎哎哎着了着了!”
火堆燃起,驱散一小片严寒。他把鱼串树枝上架火烤,烤得一面焦黑一面生,却兴致勃勃,撕下一块勉强能吃的递给我:“尝尝?虽然卖相不行,但味道应该……还行?”
鱼肉凑到唇边,带着焦糊气和腥气,还有他指尖沾染的淡淡烟火味。
我偏开头。
他也不坚持,自己啃起来,被烫得直吸气,却笑得开心:“好吃!热乎的就是香!宿知栀,你们妖都不吃热食的吗?可惜了……”
吃完鱼,他意犹未尽,看着白茫茫山野,忽然指着远处峭壁上一抹隐约淡黄:“那是什么?花?这天气还能有花开了?”
不等我反应,他已跃跃欲试:“去看看!”
那花长在背风岩缝里,几簇嫩黄小花,在冰雪中颤巍巍开着。
他试图攀爬,岩壁覆冰,滑不留手。试几次都滑下来,摔在雪地里,红衣沾雪,变得灰扑扑。
他有些懊恼,抬头望花,又看我,眼神带点求助。
我走过去,避开他伸来的手,足尖在冰壁几点,身形轻飘掠起,摘下那几束花,落回他面前。
他把花捧手里,像捧珍宝,低头嗅了嗅,笑起来:“真香!淡淡的!给你!”他把花递给我。
我没接。
他也不在意,自己拿着,哼着不成调的小曲,跟在我身后往回走。
日子就这样诡异地延续。
他似乎彻底忘了我是妖,忘了他隐雾派弟子“斩妖除魔”的职责,赖在我洞穴里,每天变着法子找乐子。
拖我去看冰瀑,结果被落冰砸得抱头鼠窜;试图堆雪人,堆出个奇丑无比的怪物;在雪地里写字画画,写满“隐雾派沈除到此一游”;夜里冷了,就缩在他的红斗篷里,靠着我铺的兽皮取暖,嘴里念叨“师父说心静自然凉……不对,自然暖……”
他的话总是那么多。
说他从小在隐雾派长大,说师父的严厉,说师兄们的照顾,说他的梦想是成为天下第一的除妖师,斩尽世间为恶之妖。
“我的剑,叫‘不悔’!”他有一次郑重抽剑给我看。剑身清亮如秋水,映着他认真的眉眼,“师父说,剑出无悔,道心亦无悔。我心无悔!”
他舞了一套剑法,红衣翻飞,剑光缭乱,斩碎无数雪沫冰晶,意气风发。收剑时,他额角带薄汗,眼睛亮得灼人,笑着问我:“怎么样?帅不帅?”
我坐在岩石上,静静看着。
夕阳在他身后,勾勒出挺拔身影,镀上金边。
恍惚间,与记忆里某个画面重叠。
……携着夕阳的光,红衣少年从天而降,嚣张肆意,拔剑向他们斩去。剑光如匹练,惊才绝艳,打得那群追着我的大妖落花流水。他转过身,向我伸出手,笑容灿烂:“我叫沈除。沈除的除,是斩妖除魔的除!”
那时,我是一只刚刚逃离围捕、奄奄一息、名为“双息”的妖。
他那时,是宿決。
心底刺痛细细蔓延。
“沈除。”我忽然开口。
“嗯?”他收剑回鞘,几步跳到我面前,挨着我坐下,“怎么了?是不是被我的剑法惊艳到了?”
距离很近,他的手臂贴着我的,隔一层衣料,传来属于活人的温热体温。他甚至自然而然地往后一靠,将整个后背毫无防备地倚在我身侧,舒展身体,看天际流云。
“还是你这儿舒服,安静,没人管。”他声音懒洋洋,“就是冷了点儿。不过没事,我火力旺!”
他信任地将他的后背,他最大的空门,全然敞露给我。
一个除妖师,对一只妖。
我蜷起手指,指尖冰凉。
他为何还不动手?
是仍未确定?是顾忌什么?还是……这日复一日的同行、抓鱼、采花、喋喋不休的分享里,终究也掺杂了半点真情意?
他演得这样好。
也好。
沈除,你愿意演这一场戏。
我便陪你演。
直到落幕。
直到那天,他外出“巡查”归来,身上气息有了极细微改变。一种刻意收敛过的紧绷,笑容依旧灿烂,话依旧多,却偶尔会在我看不见的角度,眼神沉静下来,掠过一丝不易察觉的审视。
他跟着我,寸步不离,美其名曰“怕你跑了没人还我四十两”,眼底深处却藏着别样警惕。
我明白。
师门传讯了吧。
他终于确认了什么,或接到了明确的指令。
他怕我作恶。
跟在身边,看着,守着,一旦发现异动,那柄“不悔”,便会毫不犹豫出鞘。
斩妖除魔之“除”。
那些一起抓鱼、看花、分享趣事的时光,那些后背相靠的温暖,有多少是真的?多少是算计?
或许,也有过片刻真心。
像雪山上偶尔透出云层的一缕阳光,微弱,却真实存在过。
够了。
那日黄昏,异常安静。风似乎停滞。
沈除坐在洞口擦拭“不悔”,动作缓慢专注。剑身反射最后天光,流泻在他年轻眉眼间。
“宿知栀,”他忽然开口,声音比平时低,“如果……我是说如果,有一天你发现我骗了你,你会怎么样?”
我看向洞外沉落的夕阳,血色浸染雪原。
“你不会想知道答案。”我轻声道。
他擦拭剑身的手顿了一下,抬头看我,嘴唇动了动,最终却只是扯出一个笑,有些勉强:“我就随便问问。”
寂静蔓延,比任何一次都要沉重。
然后,它来了。
那股浓烈、狂暴、毫不掩饰的妖气,如同滴入清水中的浓墨,骤然从山下席卷而来,瞬间冲垮山间虚假的宁静!
来了。
我猛地站起身。
沈除脸色骤变,豁然抬头,眼中轻松惬意瞬间粉碎,被锐利警惕和震惊取代:“好强的妖气!不止一只!怎么会……”
他瞬间握紧不悔剑,跃至洞口望去。
只见山下雪尘滚滚,数道狰狞黑影正以惊人速度扑掠而上,嗜血暴戾气息扑面而来!目标明确,直指这座洞穴!
“是冲我们来的?!”沈除惊疑不定,猛地看向我,“你……”
他的话戛然而止。
因为我的身上,正同时弥漫出与之同源、却更为幽深冰冷的妖气。
在他的注视下,指尖生长出锐利、非人的苍白利爪。周身气息彻底改变,不再是死寂的冰冷,而是活过来的、带着杀戮意味的妖寒。
我甚至没有看他。
当第一只浑身覆盖骨甲、利爪撕裂风雪的大妖咆哮着扑至洞口时,我动了。
身影如鬼魅,裹挟森然妖气,迎了上去!
利爪与骨爪悍然对撞,发出金铁交鸣之声!妖力碰撞冲击波荡开,震得洞顶冰凌簌簌落下!
沈除被这突如其来变故和强大妖力逼得后退一步,瞳孔紧缩,握着剑柄的手指节泛白,脸上是全然的难以置信与混乱。
“宿知栀!你——”
更多妖影扑至!
我没有言语,只有沉默厮杀。爪风撕裂空气,与咆哮怒吼交织。我的动作快得只剩残影,每一次出手都狠戾决绝,将扑上来的大妖一次次逼退,妖血飞溅,落在洁白雪地上,触目惊心。
我挡在洞口,一夫当关。
沈除站在我身后,看着这场完全超出预想的、妖与妖之间的血腥内斗,看着那个平日里苍白安静、甚至会听他唠叨的“宿知栀”,此刻化身冷酷杀戮屏障,将所有攻击尽数拦在洞外。
他的震惊逐渐被复杂、混乱的情绪取代。他看到了,那些妖物的攻击,有许多是冲着他来的,带着毫不掩饰的杀意!而宿知栀……他在保护他?为什么?
一头形如猎豹、肋生双翼的妖物寻到空隙,猛地绕过我,直扑洞内沈除!速度快得只剩黑影!
沈除厉喝,不悔剑出鞘,剑光如练,斩向妖物!
但那妖物极其狡猾,虚晃一爪,引得剑势一偏,另一只利爪直掏沈除心口!
眼看就要得手——
嗤!
一只苍白的手从旁探出,精准抓住了那只致命利爪。五指如铁钳,猛地发力!
“咔嚓!”
骨骼碎裂脆响清晰可闻。
那妖物发出凄厉惨嚎。
我甩开废掉的爪子,反手一划,利爪割开它喉咙,妖血喷溅。随即一脚将其踹飞,重重砸在岩壁,筋骨尽碎,不再动弹。
整个过程电光火石。
我挡在沈除身前,微微侧头,声音是一贯的冷,却染上了厮杀后的急促与血腥气:“别出来。”
沈除握着剑,看着我的背影,看着地上迅速冰冷的妖尸,看着溅在我侧脸和衣襟上的暗红血迹,嘴唇抿得死紧,眼神剧烈翻涌。
战斗并未停止。妖物越来越多,越来越强。它们似乎被我的反水彻底激怒,攻势愈发疯狂。利爪、毒牙、天赋妖术……狂风暴雨般倾泻而来。
我护着沈除,且战且退,身上开始出现伤痕。爪痕深可见骨,肩胛被一道妖术击中,传来灼烧剧痛。血腥味混杂妖气,弥漫在冰冷空气里。
沈除在我身后挥剑,剑法凌厉精准,隐雾派传承绝非虚名,剑光过处,亦有妖物受伤退避。但我们彼此都清楚,敌众我寡,实力悬殊。
这样下去,两人都会死在这里。
“走!”我格开一次合击,声音嘶哑,将他往后方的山隙推去,“西南,有一条陡坡,能下山!”
“你——”沈除踉跄一步,回头看我,脸上沾着不知是谁的血,眼神是混乱的挣扎。师门训诫、眼前事实、这不要命般的保护……一切交织成巨大漩涡,几乎要将他撕裂。
“走!”我厉喝,不再看他,迎向再次扑来的潮水般攻击。
后背彻底暴露给疯狂的妖群。
也暴露给了他。
利爪穿透皮肉的声音,沉闷得令人窒息。
剧痛瞬间席卷了所有感官。
我低头,看着一截染血的、苍白的手指,从我胸前透出,指尖滴落温热的血。
它来自我身后。
来自……刚刚被我死死护在身后的人。
时间仿佛被拉长、凝固。
周围妖物咆哮、风雪呼啸,全都褪去,变成模糊背景噪音。世界寂静得可怕,只剩下血液滴落雪地的声音:滴答,滴答。
我极其缓慢地,一点点地,转过身。
沈除就站在我身后,一步之遥。
他的脸上没有任何表情,空白一片,比雾凇山的雪还要冷寂。只有那双总是盛着笑意、明亮飞扬的眼睛,此刻睁得极大,瞳孔深处是山崩地裂后的废墟,是无法理解的震撼,和一种近乎崩溃的茫然。
他的手还保持着向前探出的姿势,指尖淋漓着滚烫的、属于我的血。
穿透我身体的那一击,精准,狠辣,带着斩妖除魔的决绝,没有半分犹豫。
是他苦练多年的、隐雾派的除妖秘技。
是我曾看着他演练、听他笑着说“剑出无悔”的招式。
不悔剑。
……我心无悔。
呵。
“为……什么?”他的声音干涩得厉害,像砂纸磨过粗糙岩石,颤抖得不成样子。每一个字都耗费了他极大力气,从胸腔最深处挤出来,带着血腥的嘶气声。
我看着他,看着这张瞬间褪去所有血色、写满惊骇与无措的脸。
真年轻啊。
宿決。
剧烈的疼痛让视线有些模糊,身体里的力气随着血液快速流失。我努力扯了扯嘴角,想做出一个类似笑的表情。
声音却异乎寻常的冷静,甚至带着一丝解脱般的淡漠。
“因为我是妖啊。”
这句话,我早就告诉过你。在初见的那一天,山巅的风里。
现在,你终于信了。
他浑身猛地一颤,像是被这句话狠狠刺穿,比任何物理伤害都要致命。眼里那点残存的、摇摇欲坠的东西,彻底碎了。痛苦、愤怒、背叛、还有更多无法分辨的情绪,如同暴风雪般在他眼中疯狂肆虐。
“啊——!!!”他发出一声近乎野兽受伤般的嘶吼,猛地拔出那柄插在他师父赠他的剑鞘中的“不悔”。
长剑嗡鸣,映着他猩红的双眼和满脸的血泪(他哭了吗?我不知道,视线太模糊),带着一种毁灭一切的、同归于尽的疯狂架势,向我心口狠狠刺来!
他没有算错。
这一剑的时机、角度、力量,完美无缺,是他倾尽全部恨意与绝望的一击。面对一只被洞穿心脏、重伤濒死的妖,足够了。
足以斩妖除魔。
足以……杀了我。
他只算错了一点。
剑锋刺入皮肉,传来熟悉的冰凉触感。很疼,但比不上心口那片空洞的冷。
我看着他,看着不悔剑没入我的身体,看着他眼中倒映出的、我苍白而平静的脸。
甚至……还在笑。
妖名双息。
有两条命。
一条,生于天地,懵懂混沌。
一条,……死于你手,无怨无悔。
“我们……势不两立。”他咬着牙,每一个字都浸着血泪和刻骨的恨意,重复着他师门的誓言,我们之间的鸿沟此刻巨大而绝对。
众妖的咆哮再次逼近,杀意沸腾。这场针对隐雾派天才、屡屡与它们作对的宿決的杀局,终于到了最后一步。
我的背叛,本就在计划之内。取得信任,诱入绝地,背后一击。
多完美的剧本。
只是,我擅自改了结局。
用第一条命,替他挡下最初的围攻,撑到他师父赶来。
用这第二条命,……结束在他剑下。
挺好的。
力量彻底抽离,我们双双倒了下去,倒在冰冷刺骨的雪地里。
鲜血从身下漫延开来,温热迅速被冰雪吞噬。他的呼吸急促而微弱,濒死的阴影笼罩着他,那双曾盛满星光的眼睛,正一点点涣散。
我艰难地动了动手指,摸索到那柄贯穿了我身体、也抽干了他最后力气的不悔剑的剑柄。
冰凉的,沾满了血。
用尽最后一丝力气,我握住剑柄,将它……缓缓递向他无力垂落的手边。
动作牵动伤口,更多的血涌出。
他涣散的瞳孔似乎凝集了一瞬,茫然地、挣扎地看向我。
我看着他,看着生命最后时刻的他,声音轻得像叹息,散在风雪里。
“宿決……”
“送我去死吧。”
“只有你……才能杀死我。”
这样,就好了。
视线彻底陷入黑暗之前,我仿佛又看见那个红衣少年,站在夕阳里,笑着朝我挥手。
“嗨!你好!”
“我叫沈除!”
遇见你。
我这颗木讷的枯树。
竟也开了花。
可惜,花开一时,终败于雪。
雪,不知何时又开始下了起来。
细密的,安静的,如同天地间一场无声的祭奠,缓缓覆盖了狼藉的战场、暗红的血迹,以及那双终于彻底涣散、却仍凝固着极致痛苦与茫然的眼眸。
沈除躺在冰冷的雪地上,不悔剑贯穿了他与那只名为宿知栀的妖,将他们以一种残酷而紧密的方式连接在一起。他的意识在黑暗的边缘浮沉,身体冰冷麻木,唯有心口被剑锋穿透的地方,残留着一种被灼烧般的剧痛,以及……更深的、无法言喻的空洞。
他以为自己死了。
坠入无间地狱,也不过如此。
然而,某种顽固的求生本能,或是师门自幼锤炼的坚韧体魄,硬生生吊住了他最后一口气。
不知过了多久,模糊的意识被一股温和却磅礴的力量缓缓拉回。那力量如暖流,驱散刺骨的寒冷,艰难地修复着破碎的经脉和内腑,将他从彻底湮灭的边缘一点点拖拽回来。
耳边似乎有苍老而焦急的呼唤,遥远得如同隔着一层厚厚的水幕。
“…
耳边似乎有苍老而焦急的呼唤,遥远得如同隔着一层厚厚的水幕。
“……除儿!坚持住!”
是……师父?
眼皮重若千斤,他挣扎着,终于掀开一丝缝隙。
映入眼帘的,是熟悉的、隐雾派药堂的青色帐顶,空气中弥漫着浓重的草药苦涩味。身体各处传来绵密而清晰的痛楚,提醒着他仍活着的事实。
“醒了!师兄醒了!”一个带着哭腔的少女声音响起,是小师妹。
紧接着,几张焦急而疲惫的脸庞围了过来,师父、大师兄……他们眼中充满了庆幸与后怕。
“师父……”他开口,声音嘶哑得如同破旧风箱,“他……”
那个名字,那个身影,那双最后平静得近乎残忍的眼睛,瞬间涌入脑海,带来一阵窒息般的绞痛。他猛地咳嗽起来,牵动胸口的伤,脸色煞白如纸。
“别动!”师父按住他,神色复杂沉重,带着难以掩饰的痛心与愤怒,“你伤得太重……心脉受损,若非为师及时赶到,以本命真元为你续命,你早已……”
师父的话语顿住,似乎不忍再说下去,只是沉沉叹了口气:“那妖物……已然伏诛。你做得……很好。”
伏诛。
很好。
这两个词像烧红的烙铁,狠狠烫在他的心上。
沈除猛地闭上眼,身体无法控制地微微颤抖。眼前不再是药堂的屋顶,而是雾凇山巅那场纷纷扬扬的大雪,是那双递过泥丸时带着狡黠笑意的眼,是抓鱼烤火时蹭在鼻尖的灰,是舞剑时飞扬的红衣,是后背相靠时传来的微弱体温,是……最后那穿透身体的利爪,和那句冷静的“因为我是妖啊”。
以及,自己那灌注了全部恨意与绝望、同归于尽的一剑。
他递过来的剑。
“送我去死吧。”
“只有你才能杀死我。”
为什么?
剧烈的情绪冲击着他刚刚有所恢复的心脉,一阵腥甜涌上喉咙,又被他死死咽了回去。他不能问,不能表现出任何异常。在所有人眼中,隐雾派的少年天才沈除,完成了一次艰难而成功的除魔任务,重伤濒死,侥幸生还。
他是英雄。
斩杀了强大妖物的英雄。
他该恨,该庆幸,该如释重负。
而不是像现在这样,被一种巨大的、无法言说的空洞和怀疑吞噬。
养伤的日子漫长而煎熬。
身体在灵药和师父的功力调养下逐渐恢复,但某些东西,似乎永远地停滞在了雾凇山的那片雪地里。
他变得沉默寡言。不再是那个阳光活跃、话多到惹人嫌的红衣少年。
他常常对着窗外发呆,一看就是几个时辰。手里有时会无意识地摩挲着一块冰冷坚硬的石头——是从雾凇山那个洞穴角落里,他偷偷带回的,属于他那堆“无用收藏”中的一块。普通,冰凉,毫无特色。
同门们只当他经历生死,心性变得沉稳,或是被那场恶战吓到了,都小心翼翼地不再提起相关之事,只是更细心地照顾他。
唯有夜深人静时,那些画面才会不受控制地反复上演。
他挡在他身前与群妖厮杀的背影。
他将他推开时嘶哑的“走”。
他身上弥漫出的、与他感知到的山下妖气同源却又决然对抗的冰冷妖力。
他最后那双平静得近乎悲哀的眼睛。
以及,自己那毫无犹豫、带着滔天恨意刺出的一剑。
“妖名双息,有两条命。”
这句话,如同鬼魅,在他最深的梦魇里回荡。
如果……如果那不是临死的胡言乱语?
如果那双息妖,真的……
一个可怕的、荒谬的、却疯狂滋长的念头,像藤蔓般缠绕住他的心脏,越收越紧,几乎令他窒息。
他为何一开始就告诉他他是妖?
他为何不在他毫无防备时下手?
他为何要拼死保护他,甚至不惜与同族反目?
他最后……为何要将剑递还给他?
那些被他刻意忽略、强行用“妖物狡诈”来解释的疑点,此刻如同沸腾的水,剧烈翻涌起来。
伤势稍愈,能下地行走后,他做的第一件事,就是拖着依旧虚弱的身体,去了隐雾派的藏经阁最深处的禁书库。那里封存着许多关于罕见妖物的秘辛记载。
守阁的长老看着他苍白却异常执拗的脸,叹了口气,没有阻拦。
在积满灰尘的古旧卷帙中,他翻找了整整三天。
终于,在一本残破不堪的《异妖志》孤本上,找到了关于“双息”的寥寥数语。
“……双息妖,禀天地异气而生,极罕有。其性异于常妖,妖气可隐,与人无异。核心异,具双生之命。一命陨,另一命亦将随之渐衰,然其间有隙,非即刻同亡。双息之心,乃其本源,藏其二命之精,碎之则双命皆陨,形神俱灭。然其心坚韧,寻常法力难损……”
文字古老晦涩,却像一把钥匙,猛地打开了他心中那扇通往绝望的门。
双生之命。
非即刻同亡。
心碎,则双命皆陨。
他说的……是真的。
他真的有两条命。
所以,他那看似背叛的穿心一击,针对的……是他自己的第一条命?只是为了取得那些妖物的信任?或是……为了别的?
而自己那满怀恨意、刺穿他心脏的第二剑……
“送我去死吧。”
“只有你才能杀死我。”
他让他杀的,是他的第二条命。
他从一开始,就在求死。
求死在他的剑下。
为什么?
巨大的轰鸣声在脑海中炸开,沈除扶着书架,摇摇欲坠,脸色白得透明。卷宗从颤抖的手中滑落,扬起细微的尘埃。
所有的画面最终汇聚成一点——他最后看他那一眼。
那不是冷漠,不是嘲讽,不是妖物的狡诈。
那是……悲伤。一种深重到极致、以至于无法流露、只能归于一片沉寂的悲伤。
还有……解脱。
他踉跄着冲出藏经阁,不顾身后长老的呼喊,直奔自己的房间,从贴身衣物最深处,摸出了一样东西。
那是一小簇早已干枯发黑、花瓣脆弱得一碰即碎的……小黄花。
是那天在雾凇山峭壁上,他指着说好看,他飞身为他采下的那几朵。
他当时笑嘻嘻地塞给了他,他没接,他却自顾自认为他收下了。后来不知何时,他或许随手放在了洞穴的哪个角落。
在他离开雾凇山、被师父带回之前,在他意识模糊的最后时刻,他鬼使神差地,从那片狼藉的雪地里,摸索着,将它们捡了回来。
它们干枯、丑陋,失去了所有的香气和颜色。
沈除死死攥着这簇干花,指节因用力而泛白,仿佛要将它们碾碎融入自己的骨血之中。
他终于明白了。
那场初见,不是偶遇。他等在雪山之巅,等的就是一个来杀他的人。
他那句“我就是妖”,不是挑衅,是坦白。
那些抓鱼、采花、看夕阳的日子,不是虚伪的演戏。是他冰冷生命里,最后偷得的一点暖。
他的背叛,是计划之内。他的死亡,是意料之中。
可他的保护,他的赴死,他将第二条命也交付于他剑下的决绝……
“因为我是妖啊。”
这句话,有了全新的、残酷的含义。
不是解释他为何背叛,而是解释他为何……不能不死。
妖与人的界限,师门与对立的立场,注定这是一条死路。他选择用最惨烈的方式,死在他手里,成全他的“斩妖除魔”,或许……也成全他自己那无法言说、不容于世的绝望。
他从未想过伤害他。
自始至终。
“啊————!!!”
一声压抑到极致、仿佛濒死野兽般的哀嚎,终于冲破了喉间的封锁,从沈除的胸腔深处撕裂而出。
他蜷缩在地上,浑身剧烈地颤抖,干枯的花朵碎屑从指缝簌簌落下。
那颗被不悔剑穿透后艰难愈合的心脏,此刻仿佛又被一只无形的手狠狠攥住,碾碎,痛得无法呼吸。
他想起了自己说出“我们势不两立”时,那满腔的愤怒和恨意。
想起了自己毫不犹豫刺出的那一剑。
想起了他最后可能存在的……悲伤。
他本以为,自己在雾凇山雪地里已经死过一次。
直到此刻他才明白,那只是肉体的濒危。
现在,才是真正的心死。
往后的岁月,很长。
隐雾派的沈除,成为了真正名震天下的除妖师。他剑术超绝,功力深不可测,妖邪闻风丧胆。
但他再也没有穿过红衣。
他总是一身玄色或青灰色的衣衫,沉默地行走世间,除妖,救人,恪守着隐雾派的门规。
只是他身边,永远带着一柄剑,剑名“不悔”。
却无人见过他真正使出那招“我心无悔”。
他的眼神深处,总是沉淀着一种挥之不去的寂寥,如同终年不化的雾凇山雪顶。
每年冬末春初,冰雪初融之时,他都会消失一段时间。
无人知道他去了哪里。
只有雾凇山巅,那处早已荒废的洞穴前,会多出一坛烈酒,和一小束新采的、迎风颤动的嫩黄色小花。
他会在那里静静地站很久,看着云卷云舒,雪落雪融。
仿佛在等待一个永远不会再出现的人。
仿佛在祭奠一场,开在枯树之上、早已被冰雪掩埋的……虚幻之花。
山风呼啸而过,如同谁的一声叹息。
不悔剑静静悬在腰间,冰凉的剑柄,却似乎永远也暖不热了。
“……宿決。”
他哑声念出这个自己用了多年的名字,每一个字都割着喉咙,渗着血。
“原来……连这个名字,都是你给的。”
“沈除……”他哑声念出这个师门赐予、代表着他毕生信念的名字,每一个音节都像淬了毒的针,扎在心上,“斩妖除魔的除……你当时听着……是不是觉得特别可笑?”
他想起自己曾多么得意地介绍这个名字,红衣在雪地里飞扬,带着天真的残忍。
“……我觉得不好听。”恍惚间,那个清冷的声音又响起,带着一丝极淡的、几近错觉的温柔,“换一个吧。”
“就叫……宿決。”
“決别的決。”
他当时只是愣愣点头,觉得这名字古怪又冷硬,远不如师门所赐的“除”字那般斩钉截铁、充满力量。他甚至私下抱怨过几次,却被对方用“欠着四十两的人没资格挑剔”淡淡堵了回来。
如今他才明白。
那不是一时兴起的改名。
那是他早已窥见的、写定的终局。是他亲手为自己、为他选定的……诀别。
“宿決……”他低笑起来,笑声比哭更难听,眼泪毫无预兆地滚落,砸在冰冷的地面上,“你早就知道……你早就知道会是这样……”
“你连让我带着你恨的名字活下去……都不肯……”
“你要我永远记住……是我,宿決……亲手杀了你。”
最后几个字几乎是从齿缝里碾碎挤出,带着血肉模糊的痛楚。他蜷缩起身,像被无形的剑再次洞穿。
那场大雪,终究是落进了他的魂魄里,永世不化。
“小之……你疼不疼啊……”
【终】