腐骨林的雾,是活的。
沈砚秋踩着没踝的腐叶往前走时,总觉得那灰绿色雾气在舔舐他的脚踝——湿冷触感像蛇信子,裹着腐烂草木的腥甜,缠上裤管往骨头缝里钻。他裹紧洗得发白的旧袍,左手下意识按在腰间:半块青铜残片贴着皮肉,边缘被三年逃亡磨得光滑,是师兄留给他唯一的东西。
“吱呀——”
头顶枯枝断裂的轻响刚落,沈砚秋猛地矮身,右手已攥住背后铁剑,指节泛白。剑尖划破雾气的刹那,却只挑落几片烂叶。
“自己吓自己。”他低声骂句,松开剑柄时,指腹还在发颤。
三年前在青云宗,他还是连杀鸡都躲的小师弟。师兄总笑他胆子比兔子小,可宗门清洗叛徒那晚,却把这残片塞进他怀里,狠狠推他坠下悬崖。“活下去,”师兄的声音混着烈火与喊杀,穿透风声砸过来,“去腐骨林,找‘界核’碎片——替我看看,这天下到底值不值得。”
值得吗?
沈砚秋低头摸向残片,青铜上的星图纹路在雾里泛着微光。这三年他像丧家之犬,被青云宗追兵从城镇撵进墟土,如今连这“进者必死”的腐骨林,都成了最后避难所——若不是残片靠近林子时突然发烫,他死也不敢踏进来。
“咚。”
前方闷响传来,像重物砸在腐叶上。沈砚秋屏住呼吸,绕开虬结的古树,雾气散开的瞬间,他倒吸口凉气。
林间空地上,玄色劲装的男人半跪在地,墨发用红绳束在脑后,几缕碎发垂在颈侧。他身下压着半人高的黑毛巨狼,狼尸脖颈的伤口利落得刺眼,黑血浸红了周遭土地,却没溅上男人衣摆半分。
是高手。沈砚秋刚想躲,男人突然侧头。
那张脸极俊,眉骨高挺如刀削,下颌线绷得像弓弦。最骇人的是眼睛——左眼深黑如潭,右眼却泛着金红,像淬了血的琥珀,正冷冷剜过来,杀意几乎要戳破雾气。
“滚。”男人声音低沉,像两块冰相撞,“这里不是你该来的地方。”
沈砚秋腿肚子发颤。他认得这双眼睛:妖域与人类的混血,天生异瞳,是七大宗门“见者必诛”的异端。传闻异瞳者嗜血,专抓他这样落单的修士。可他的目光顿在男人右臂——玄色衣袖撕开个大口子,深可见骨的伤口正滴黑血,在地上积成小小的洼。
他受伤了。
沈砚秋手指蜷了蜷。药囊里还剩半瓶“清毒散”,是他省着备命的。可看着那道伤口,师兄的话突然冒出来:“阿秋,再胆小,也别丢了心。”
“你……”他刚开口,男人已动了。
玄色身影快得像道雾,沈砚秋甚至没看清动作,咽喉就被冰凉的手扼住。男人指尖的血腥味混着寒气,力道大得像铁钳,他呼吸骤停,脸瞬间涨红。
“听不懂人话?”男人金红眼眸里杀意更浓,“腐骨林里的东西,连我都要忌惮。你个握剑都抖的废物,来送死?”
沈砚秋视线发糊,却能觉出男人的手在微颤——不是怒的,是疼的。他用尽最后力气,左手从药囊摸出小瓷瓶,往男人受伤的胳膊递去。
“药……清毒散,解兽毒。”声音细得像蚊蚋。
男人动作僵住。他低头看那只递过来的手:手指纤细,指腹却有练剑磨的薄茧,再抬眼时,沈砚秋从他金红眸里抓着丝错愕,混着化不开的戒备。
“你想干什么?”
“不想干什么。”沈砚秋脸憋得发紫,话半真半假,“你死了,我……打不过狼的同伴。”
更怕的是,这人死了,他在这鬼地方连个喘气的“同类”都见不着。
男人盯着他看了片刻,目光像刀要剖开他心思。就在沈砚秋以为要窒息时,扼住咽喉的手突然松了。
“咳……咳咳!”他捂着脖子蹲在地上,新鲜空气涌入肺里,烧得喉咙发疼。
男人没理他,瞥了眼自己发黑的伤口,又扫过地上的瓷瓶,眉峰蹙起:“知道我是谁?”
“异瞳者。妖域混血。”沈砚秋往后缩两步,拉开距离,声音还发颤。
“知道还敢给我药?”男人嗤笑,语气裹着冰碴,“不怕我吃了你?”
“你要吃,刚才就不会停手。”沈砚秋小声反驳,指了指狼尸,“这是蚀骨狼,群居的——你不处理伤口,等狼群来,我们都得死。”
男人沉默着低头,伤口边缘的皮肉已发黑,麻痒感钻心。他清楚蚀骨狼的毒性,只是没想到发作这么快。
沈砚秋往前挪了挪,把瓷瓶推过去:“我师父配的药,真管用。你……自己涂?”
男人终于抬手接了。拔开塞子的瞬间,清苦药味漫开,淡绿色药粉刚撒上伤口,他就闷哼一声,额角渗出汗珠,脸色白得像纸。
就在这时,雾里传来密集的窸窣声——无数爪子抓挠腐叶的响动,混着低沉狼嚎,从四面八方涌来。
“来了!”沈砚秋脸色一白,拔剑出鞘,铁剑在雾里泛着冷光,“至少十几只!”
男人把瓷瓶扔回给他,反手抽出背后长刀——刀身漆黑狭长,刃口冷冽,一看就不是凡品。“不想死,躲树上去。”
沈砚秋没动。他看着男人单手持刀的背影,突然想起藏经阁的火:那时师兄也是这样挡在他身前,玄色道袍在火光里翻飞,像折翼的鸟。
“我能帮你。”他咬咬牙,握紧铁剑,“我会基础剑法,还能摆残阵牵制。”
男人侧头看他,金红眼眸里情绪复杂,最终只淡淡道:“别拖后腿。”
话音未落,雾里已窜出第一只蚀骨狼——比地上那只还大,绿眼浑浊,涎水顺着獠牙滴落。它扑向男人的瞬间,被一刀削断前腿,凄厉惨叫震得雾气颤了颤。
紧接着,第二只、第三只……十几只狼从雾里钻出来,绿幽幽的眼睛连成圈,像围猎的鬼火。
沈砚秋心跳得像擂鼓,闭眼深吸口气,再睁开时,眼里多了点连自己都惊讶的决绝。他记着师父教的剑招,迎上离自己最近的狼。
“噗嗤——”
铁剑刺入狼身时滞涩得厉害,那狼吃痛回头,獠牙直扑他胳膊。沈砚秋吓得魂飞魄散,往后一躲,却被腐叶滑得重重摔倒——狼扑上来的瞬间,腥臭口水滴在了他脸上。
他眼睁睁看着绿眼在眼前放大,脑子一片空白。
“咔嚓!”
脆响突然传来。沈砚秋猛地回神,就见楚惊弦不知何时站在他身前,左手还保持着拧断狼颈的姿势,右手长刀上的黑血正往下滴。男人右臂的伤口又裂了,黑红色血渍顺着衣袖,浸红了沈砚秋落在地上的旧袍。
“不是让你躲远点?”男人语气里裹着点不易察觉的怒意,指尖因伤口剧痛微微发颤。
“我……”沈砚秋张着嘴,一句话说不出来——刚才那瞬间,他以为自己死定了。
“起来。”男人伸手拽他,掌心滚烫,烫得沈砚秋差点缩回手。
狼群被同伴的死激怒,更疯狂地扑上来。楚惊弦不再管他,挥刀冲入狼群——黑色刀光在雾里划出道道残影,每一次挥刀,都伴着狼的惨叫和血肉飞溅。
沈砚秋看着那道浴血的背影,鼻子突然发酸。他握紧铁剑,再次冲上去——这次没再想躲,哪怕手臂被狼爪划开道口子,也只是咬着牙往前刺、劈,铁剑上的血混着泥污,越来越重。
不知过了多久,狼嚎声终于平息。
沈砚秋拄着剑蹲在地上,大口喘气,浑身骨头像散了架。他低头看自己:旧袍撕得稀烂,胳膊、腿上全是新伤,血混着腐叶泥,狼狈得像刚从乱葬岗爬出来。
楚惊弦靠在古树上,脸色白得像纸。长刀插在地上撑着他的身子,右臂伤口还在渗血,把玄色劲装浸得发黑。
“你……”沈砚秋刚要开口问他要不要上药,楚惊弦突然抬头,金红眼眸盯着他身后的雾,声音发沉:“还有东西。”
沈砚秋心瞬间提到嗓子眼。他猛地回头,就见雾里缓缓走出个身影——十五六岁的少女,穿鹅黄衣裙,裙摆沾着泥点,梳着双丫髻,怀里抱个掉漆的药箱,看起来像走丢的药童。
可她的眼睛太静了——看见满地狼尸和浴血的两人,没半分惊慌,只眨了眨眼,目光落在楚惊弦的伤口上。
“蚀骨狼的毒,清毒散解不了根。”少女声音软乎乎的,像江南吴侬软语,“我有生肌膏,能止血生肌,要吗?”
楚惊弦皱眉看她,金红眼眸里满是戒备:“你是谁?”
“苏软。”少女笑眯眯的,露出两颗小梨涡,“我来找人的。”
“找人?”沈砚秋愣了——这腐骨林里,还能有活人?
苏软刚要说话,雾里突然传来急促的脚步声,伴着清亮女声:“苏软!你跑哪去了?知不知道这里有多危险!”
红衣女子从雾里跑出来,身姿婀娜,金步摇随着动作叮铃响。她看见地上的狼尸,先吓了一跳,随即捂嘴夸张叫道:“哎呀,这谁啊?这么厉害——可惜了,长得不错,就是这眼睛……啧啧,异类就是异类。”
楚惊弦脸色瞬间沉下去,握刀的手紧了紧,指节泛白。
“凤栖梧!”苏软皱起眉,“别胡说!”
“我哪胡说了?”凤栖梧理了理裙摆,下巴抬得老高,“你看他那眼神,凶巴巴的,能是好人?”
“你……”沈砚秋想替楚惊弦辩解,却被男人用眼神制止了。
就在这时,更多脚步声传来——穿锦袍的公子摇着折扇,背长弓的猎户女子眼神锐利,扛铁剑的铸剑师面无表情……十几个人从不同方向走出,显然不是一伙的,却都盯着满地狼尸,脸上又惊又戒备。
“这……咋回事?”铸剑师先开口,声音闷闷的,像从铁桶里传出来。
“谁知道呢。”锦袍公子轻笑,目光扫过众人,最后停在楚惊弦身上,“不过这位兄台,看着刚打完一场恶战?”
楚惊弦没理他,只盯着越来越浓的雾——沈砚秋也觉出不对,腰间的青铜残片突然烫起来,比之前任何一次都烫,像有东西要从里面钻出来。
“嗡——”
残片的嗡鸣刚响,众人身上突然同时传出类似的动静。
猎户女子愣了下,从怀里掏出块玉佩——玉佩上的纹路正泛着和残片一样的光。“这是我爹的传家宝,咋突然亮了?”
“我的也是!”苏软打开药箱,里面的银簪正发光,“簪子从来没这样过!”
“还有我的折扇!”锦袍公子展开扇子,骨缝里渗着金粉,“这是我家传的!”
众人纷纷掏出信物——玉佩、令牌、断剑……无一例外都在发光,且朝着同一个方向飘去——腐骨林最深处,雾最浓、最黑的地方。
“看来,我们都是被这些东西引来的。”锦袍公子收起扇子,脸色严肃起来,“我叫谢临渊,算个谋士。”
“引我们来干啥?”凤栖梧拨着金步摇,不耐烦道,“这破地方,我一秒都不想待。”
“或许……和界核碎片有关。”沈砚秋摸着发烫的残片,抬头看楚惊弦——男人没说话,金红眼眸里的光却亮了亮。
“界核碎片?”众人都是一惊——那是支撑天墟世界的核心,传闻百年前碎裂,谁集齐就能掌天下,可从来没人证实过。
“吼——!”
低沉咆哮突然从雾深处传来,比蚀骨狼的嚎叫恐怖百倍,震得古树叶子簌簌往下掉。
苏软脸色瞬间白了,抱紧药箱:“是腐骨兽王!书上说它有小山大,一口能吞整个人!”
“跑!”不知谁喊了声,众人下意识就要散。
“等等!”楚惊弦突然开口,声音不大,却让所有人都停住——他指着那些飘向深处的信物,“现在跑,跑不过兽王。只有跟着这些东西走,才有活路。”
众人面面相觑——跑,可能当场被兽王追上;不跑,往雾最浓的地方走,也不知等着自己的是什么。
“我信他。”沈砚秋握紧残片,先开口,“至少我们现在,目标一样。”
猎户女子咬咬牙,搭在弓上的手松了松:“我叫林晚照,箭术还行。我跟你们走。”
“苏软,医者。”少女笑眯眯的,从药箱里摸出包草药,“我能治伤、辨毒。”
“凤栖梧,舞者。”红衣女子撇撇嘴,却往苏软身边靠了靠,“不过说好,危险时你们得护着我——我这么美,死了多可惜。”
“墨尘音,铸剑。”扛铁剑的男人言简意赅,往古树边挪了挪,依旧面无表情。
一个个名字报出来,十几人目光最终都落在楚惊弦身上——他是这里最强的,也是最先发现异常的。
楚惊弦沉默片刻,握着长刀的手紧了紧,薄唇吐出三个字:“楚惊弦。”
沈砚秋深吸口气,也报上名:“沈砚秋。”
雾更浓了,深处的咆哮越来越近。楚惊弦拔起地上的长刀,黑刃上的血珠滴落在腐叶上,砸出小小的坑:“走。天黑前到不了信物指的地方,谁都活不成。”
沈砚秋跟在他身后,腰间的残片烫得更厉害——他不知道前面等着自己的是什么,也不知道师兄说的“值得的天下”到底是什么样。
但他不再是一个人了。
十几道身影跟着发光的信物,渐渐走进腐骨林更深的雾里——身后的狼尸、古树渐渐被雾吞没,只有那道玄色的背影、发烫的残片,还有身边此起彼伏的呼吸声,在死寂的林子里,撞出了一点微弱却坚定的星火。