翌日，南书房内檀香袅袅。
永琪一早便被内侍引至此处候驾。他今日换了一身雨过天青色的长袍，腰系玉带，身形挺拔如修竹。
晨光微熹，落在他清俊的侧脸上，眉眼疏朗，鼻梁高挺，只是那双好看的眸子习惯性地敛着，透着一股与年纪不符的沉静。
他自幼流浪，在官办学堂中长大，天地君亲师，于他而言，“报效朝廷”并非虚言，而是刻入骨血的信念。
乾隆帝迈入书房时，看到的便是这样一幅少年臣子静立如画的景象，心中喜爱更甚。
“永琪，”皇帝心情颇佳，示意他不必多礼，“昨日交代的差事，可都理清了？”
“回皇上，臣已初步阅览卷宗，尚有几分不解之处，正待请教诸位大人。”永琪声音清越，语气恭谨却不显谄媚。
乾隆点点头，话题一转，如同闲话家常：“永琪啊，朕若没记错，你是孤儿，家中并无长辈为你张罗婚事？”
永琪心头微动，垂首应道：“皇上圣明。臣孑然一身，而今只想尽心王事，婚姻之事……并未多想。”
“诶，成家立业，相辅相成。”乾隆笑道，语气带着不容置疑的慈爱，“朕的固伦公主，名唤燕宸，是朕与皇后的心头肉。性子……活泼可爱，与你正是年貌相当。朕欲为你二人赐婚，你以为如何？”
永琪闻言，立刻撩袍跪地，动作干脆利落：“皇上天恩，臣万死难报！然……”
他顿了顿，少年人那份不愿屈从于命运安排的执拗，以及对未知的谨慎，压过了对皇权的恐惧，他抬起头，目光清正：“臣与公主素未谋面，不知性情喜好。臣惶恐，若只因一纸婚约便定了终身，将来若性情不合，岂非辜负公主，亦负了圣上今日之美意？臣……恳请皇上三思。”
他拒绝的理由纯粹而直接，并非谦卑自贬，而是出于一种对婚姻本身的尊重——无论是公主的未来，还是他自己的。
乾隆脸上的笑意淡了些，目光变得深沉，帝王的威压无声地弥漫开来：“永琪，你的意思是，朕的金口玉言，朕亲自为你二人指的姻缘，会错？”
“臣不敢！”永琪感受到那沉甸甸的压力，背脊却依旧挺直。
“朕看你不是不敢，是太有主意。”乾隆起身，踱步到他面前，声音放缓，却字字千钧，“朕告诉你，燕宸是朕最好的女儿，你亦是朕亲自选出的俊杰。
朕相信自己的眼光。这门婚事，于国于家，都是美事。永琪，这是恩典，亦是圣意。莫非，你要抗旨？”
“抗旨”二字，如同重锤，敲在永琪心上。他深知皇命不可违，更知自己的一切皆是君上所赐。他沉默片刻，终是缓缓叩首，声音里带上了一丝不易察觉的无奈与认命：“臣……遵旨。谢主隆恩。”
“很好。”乾隆满意地颔首，“起来吧。待钦天监择定吉期，内务府自会操办。”
永琪退出南书房，沿着寂静的宫道向外走去。心情沉重如同坠着铅块。
娶公主，这是多少人梦寐以求的殊荣，于他而言，却更像是一道无法抗拒、也看不清未来的枷锁。
他想象中，皇后的女儿，定是如皇后那般仪态万方、端庄雍容的大家闺秀，而他，一个在冷清孤寂中长大、连与女子交谈都甚少的人，该如何与她相处？他只怕自己的无趣和笨拙，会唐突了公主，最终变成一对怨偶，辜负君恩。
正心乱如麻间，一阵银铃般欢快清脆的笑声忽然从前方的御花园方向传来，打破了宫道的肃穆。
他下意识地抬眼望去。
只见不远处的海棠花树下，一个穿着鹅黄色绣缠枝莲旗装的少女，正提着裙摆，轻盈地追逐着一只翩跹的蝴蝶。
阳光透过花叶缝隙，温柔地亲吻着她明媚的笑靥。她跑得微微气喘，脸颊泛着健康的红晕，眼睛亮得像落入了星辰，整个人充满了不受拘束的活力与快乐，与这深宫高墙的沉郁格格不入。
永琪脚步一顿。他从未在宫中见过这般……肆意鲜活的女子。不像宫女，更不似后妃。他猜想，这定是某位极受宠的宗室贵女，入宫来探望娘娘的。瞧她那无忧无虑、被保护得极好的模样，与他这等在规矩和使命中长大的人，仿佛是两个世界。
看着那明媚如春光的笑容，他冰冷沉重的心湖仿佛被投下了一颗小小的暖石，泛起一丝极微弱的涟漪。但这感觉转瞬即逝，取而代之的是一种更深沉的茫然——他所要娶的那位公主，会是怎样的呢？他未来的生活，又会因这道圣旨，变成何等模样？
他很快收回目光，压下心头那丝不合时宜的波动，恢复了一贯的冷清神态，垂眸继续前行，并未上前打扰，只将那惊鸿一瞥的鲜亮身影，当作深宫一隅偶然得见的风光，悄然藏于心底。
而他不知道的是，在他转身之后，小燕子扑蝶未成，有些懊恼地回身，恰好瞥见一个挺拔如松的青色背影沉默地消失在宫墙拐角。
“那是谁？”她眨了眨大眼睛，随口问身旁的宫女。 宫女们皆摇头：“回公主，瞧着面生，许是刚下朝的大人吧。”
数日后的朝会上，乾隆皇帝当众宣布了旨意。永琪跪在殿中，领旨谢恩。
面上依旧是那副清冷沉静的模样，无人能窥见他心底那片因突如其来的命运和一抹意外闯入的鲜亮色彩而交织出的复杂心绪。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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