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135天

倒计时牌上的数字，变成了「135」。

这个数字像一块不断吸水的海绵，沉甸甸地压在每个人的心口，连带着呼吸都变得有些费力。之前的压力如果说是溪流，那么现在，它们已经汇聚成了暗涌的河，在看似平静的日常表面下，汹涌地流淌。

教室里的空气仿佛凝固成了半透明的胶质，黏稠而滞涩。翻动书页的声音、笔尖划过的沙沙声，甚至偶尔一声压抑的咳嗽，都被无限放大，敲击着鼓膜，也敲击着本就脆弱的神经。

顾念白和江允白，像是两艘在越来越浓的迷雾中航行的船，虽然依旧紧紧依靠着彼此的航线，但船身早已被沉重的压力压得吱嘎作响。

顾念白的沉默进化成了一种近乎机械的专注。他刷题的速度更快，整理的笔记更加系统化，仿佛要将所有的不安和来自家庭那头若有若无的牵制，都强行压缩、禁锢在知识的框架里。他几乎不再参与任何与学习无关的对话，连和江允白之间的交流，也精简到了极致。

「导数第二问，洛必达。」

「化学平衡常数，单位。」

「古诗词，情感基调偏了。」

他的话语像是经过精密编码的指令，精准，高效，不带多余的情绪。只有偶尔在深夜，当宿舍里只剩下他们两人均匀的呼吸声（或假装均匀）时，他会长时间地凝视着上铺的床板，眼神空洞，仿佛在透过那层木板，看着某个遥不可及又沉重无比的未来。

江允白则将压力内化成了更深的焦虑。他开始失眠，会在凌晨两三点突然惊醒，心脏狂跳，脑海里不受控制地闪过各种公式和错题。白天，他强迫自己集中精神，但效率明显下降。有时，他会对着一道并不算难的题目反复验算，指尖因为用力而泛白，仿佛要将那薄薄的纸张戳穿。

他变得更加留意顾念白的每一个细微表情。顾念白无意识蹙一下眉，他能忐忑一整天；顾念白因为疲惫而揉一下太阳穴，他会立刻在心里反思是不是自己哪里做得不够好，又给他添了麻烦。这种小心翼翼的观察，像一根时刻绷紧的弦，消耗着他本就不多的精力。

一次晚自习，江允白因为前晚失眠，精神不济，不小心将顾念白刚整理好的一摞物理试卷碰散在地。纸张哗啦一声散落开来，在寂静的教室里显得格外刺耳。

“对不起！对不起！”江允白慌忙蹲下身去捡，声音带着显而易见的慌乱和自责。

顾念白也蹲下来帮他一起收拾，动作迅速而有序，脸上没什么表情，只是淡淡地说了一句：“没事，下次小心点。”

他的语气很平静，甚至算得上温和。但听在江允白极度敏感的耳朵里，却像是在平静湖面投下了一颗巨石。他觉得顾念白在忍耐，在克制，因为自己的笨手笨脚而增加了不必要的麻烦。这种认知让他瞬间如坠冰窟，捡拾试卷的手指都开始微微颤抖。

两人沉默地将试卷整理好，重新坐下。之后的一整个晚自习，江允白都心神不宁，几乎一个字也没看进去。

放学回宿舍的路上，两人依旧并肩，却比以往更加沉默。冰冷的月光将他们的影子拉得很长，中间仿佛隔着一道无形的鸿沟。

走到宿舍楼下，江允白终于忍不住，停下脚步，声音轻得几乎要被夜风吹散：

“念白，你……是不是觉得我很麻烦？”

顾念白闻言，脚步一顿，转过身来看他。月光下，江允白的脸苍白得没有一丝血色，眼神里充满了不安和自我怀疑。顾念白的心像是被什么东西狠狠刺了一下。他意识到，自己最近过于沉浸在自己的压力世界里，忽略了身边这个人同样在承受着巨大的煎熬，甚至因为自己的状态而变得更加脆弱。

他伸出手，不是像往常那样拍拍他的肩或牵他的手，而是轻轻捧住了他的脸，指尖带着夜风的微凉，动作却异常温柔而坚定，迫使江允白抬起眼，直视着自己。

“听着，江允白，”他的声音低沉，却带着一种不容置疑的力量，穿透了周围的寒冷和彼此心中的迷雾，“你从来都不是麻烦。”

他顿了顿，目光深邃地望进江允白有些泛红的眼睛里。

“是我最近……状态不好。”他第一次主动承认了自己的不堪重负，“压力很大，家里，学习，都有。但我从来没有，一刻也没有，觉得你是负担。”

他的拇指极轻地擦过江允白的眼下，那里有因为失眠和焦虑而产生的淡淡青影。

“我们都很累，压力都很大。但这不代表我们要互相怀疑。”他的声音放缓了些，带着一种近乎承诺的郑重，“还有135天，很难熬。但我们要一起熬过去，明白吗？”

江允白看着他近在咫尺的、写满了疲惫却依旧专注望着自己的眼睛，听着他清晰而坦诚的话语，一直紧绷的神经和积压的委屈，仿佛终于找到了一个宣泄的出口。他没有哭，只是重重地点了点头，反手紧紧握住了顾念白捧着自己脸颊的手，汲取着那微凉皮肤下传来的、令人心安的力量。

“嗯，一起。”他声音沙哑，却无比坚定。

第一百三十五天的重量，依旧沉得让人喘不过气。但在这清冷的月光下，在彼此交握的双手和坦诚的目光中，那压在心口的巨石，仿佛被撬开了一丝缝隙，透进了一点微弱却至关重要的光。

前路依旧漫长且艰难，但至少在此刻，他们再次确认了彼此是战友，而非拖累。这足以让他们鼓起勇气，搀扶着，继续走向那迷雾的深处。