距离高考还有一百八十三天。

冬日的寒意尚未完全褪去，倒春寒的冷风时不时卷过校园，带来一阵料峭。教室里的暖气开得很足，与窗外的寒冷形成鲜明对比，玻璃上凝结了一层薄薄的水雾。

顾念白和江允白的“备考日常”依旧在精准而高效地运转着。并排的书桌，无声传递的笔记，默契的解题配合，一切看起来都与往常无异。但某些细微的变化，像瓷器上悄然蔓延的冰裂纹，只有最敏锐的人才能察觉。

顾念白变得更沉默了。

不是以往那种专注于思考的安静，而是一种带着沉重负担的沉默。他的眉头会在不经意间微微锁起，尤其是在手机屏幕亮起，显示来自“家”的来电时。他会拿起手机，走到走廊尽头或是无人的楼梯间，压低声音讲很久。回来时，身上总带着一股从室外带回的寒气，以及一丝极力掩饰却依旧能被江允白捕捉到的疲惫。

江允白什么也没问。

他只是会在顾念白讲完电话回来后，默默地把他那杯已经变温的水换成刚接的热水。会在顾念白对着试卷长时间出神时，用笔帽轻轻碰碰他的手背，递过去一个询问的眼神。会在晚自习结束后，故意放慢收拾书包的速度，等到教室里只剩下他们两人，然后并肩走在寂静的、只有路灯陪伴的回宿舍的路上。

他知道，顾念白在独自承受着什么。那种被最亲近的人质疑、需要时间去证明自己的压力，他能够想象，却无法真正分担。这让他感到一种前所未有的无力和心疼。

这天周五，放学比平时稍早一些。天空阴沉沉的，飘着细密的、冰冷的雨丝。同学们大多匆匆收拾东西赶回家享受短暂的周末，教室里很快空了下来。

“念白，你……这周回家吗？”江允白一边拉上书包拉链，一边轻声问。他知道，最近顾念白回家的频率明显降低了。

顾念白整理试卷的动作几不可察地顿了一下，没有抬头：“嗯，要回去拿些资料。”他的声音平淡，听不出情绪。

“哦。”江允白低下头，手指无意识地抠着书包带子。一股强烈的冲动涌上心头，他想说“我陪你回去”，或者至少送他到校门口。但他不敢。他怕自己的出现，会给顾念白本就紧张的家庭关系带来更多不必要的麻烦。这种小心翼翼，像一根细线，缠绕在心脏上，微微发紧。

两人沉默地走出教学楼，冰冷的雨丝立刻扑面而来。顾念白撑开伞，习惯性地将大部分伞面倾向江允白。

“我送你到宿舍楼下。”顾念白说。

“不用了，”江允白摇摇头，声音有些发闷，“雨不大，我自己跑回去就行。你……快回去吧。”他不想因为自己，让顾念白在家里的电话催促下还要耽搁。

顾念白看着他，昏暗的光线下，江允白的脸显得格外白皙，眼神里带着一种他熟悉的、试图隐藏的担忧和退缩。一股复杂的情绪在顾念白胸腔里翻涌——有对家里压力的烦躁，有对江允白小心翼翼的心疼，也有一种对自己无法将一切处理妥当的无力感。

他深吸一口气，压下心头的纷乱，伸手，轻轻将江允白被风吹得有些歪斜的围巾整理好，动作依旧温柔，却带着一丝不易察觉的僵硬。

“好。”他最终只说了这一个字，“回去早点休息，别熬夜。”

“你也是。”江允白看着他，很想伸手抱抱他，哪怕只是一下。但他只是攥紧了手指，点了点头。

顾念白收回手，转身，撑着那把黑色的伞，步入了迷蒙的雨幕中。他的背影挺拔依旧，却莫名地透出一种孤寂感。

江允白站在原地，看着他的身影在雨雾中越来越模糊，直到彻底消失在拐角。冰冷的雨点打在他的脸上、头发上，他却仿佛感觉不到寒冷。心里那种空落落的感觉，比身体的冷更让人难以忍受。

他知道顾念白在保护他，独自扛下所有来自家庭的压力。他也努力配合着，装作什么都不知道，维持着表面平静的备考日常。可这种“保护”和“配合”，像一道无形的墙，开始在他们之间悄然立起。他触碰不到他真实的困境，分担不了他内心的重量，只能眼睁睁看着他在两头奔波，日渐沉默。

这种无力感，像一把钝刀子，慢慢地割着他的心。

他失魂落魄地回到空无一人的宿舍，坐在床沿，看着窗外连绵的冷雨。手机安静地躺在桌上，没有新的消息。他知道，此刻的顾念白，可能正在家里，面对着需要他费神应对的父母。

他拿起笔，想刷题转移注意力，却发现眼前的字迹都在晃动，根本无法集中精神。脑海里反复回放着顾念白接电话时凝重的侧脸，和他离开时那个带着疲惫的背影。

“叮——”

手机突然响了一声。江允白几乎是立刻抓了起来。

是顾念白发来的。

很简单的一句话，甚至有些没头没尾：

「到宿舍了？」

悬着的心，因为这句话，稍微落下了一点。他飞快地回复：

「到了。你呢？到家了吗？」

那边停顿了几秒，才回复：

「快了。在做题？」

「嗯。」江允白犹豫了一下，还是加了一句，「你……没事吧？」

这次，等待的时间更长。长到江允白以为他不会回复了。

「没事。别担心，好好复习。」

典型的顾念白式的回答。将所有情绪掩埋，只给出一个看似平稳的答案。江允白看着这行字，心里那把小刀子仿佛又往里深了一寸。他宁愿顾念白能跟他抱怨几句，哪怕只是说一句“有点累”，也好过这样独自承受。

「好。」他最终也只回复了这一个字。千言万语，都堵在胸口，无法言说。

放下手机，宿舍里重新陷入一片死寂，只有窗外的雨声淅淅沥沥，敲打着玻璃，也敲打在他心上。他重新拿起笔，强迫自己将注意力放回面前的习题册上。

他知道，这场战斗，他无法替代顾念白上场。他唯一能做的，就是守好自己的阵地，变得足够强大，强大到在未来，能够成为顾念白可以依靠的力量，而不是需要他小心翼翼保护的负担。

笔尖在纸上划过，发出沙沙的声响。少年的爱恋，在现实的压力和家庭的波澜面前，第一次尝到了名为“无力”和“隔阂”的苦涩滋味。这滋味不像激烈的冲突那样痛彻心扉，却如同这阴冷的春雨，无声无息地渗透，带来一种绵长而深切的寒意。

日子还要继续，备考不能停歇。只是在那看似平静的日常之下，一道无声的裂痕，已然悄悄滋生。他们都在努力维持着表面的平静，却比任何时候都更清晰地意识到，横亘在他们之间的，不仅仅是堆积如山的试卷，还有来自成人世界的、更为复杂的风雨。