篇章:二百一十天
距离高考还有二百一十天。
这个数字像一道无形的枷锁,紧紧箍在每个高三学生的心头。学校为了最大化利用时间,统一安排了全体高三学生住校,美其名曰“营造最佳学习氛围”,实则将每一天都精准切割成学习、吃饭、睡觉的无限循环。宿舍是标准的四人间,但巧妙的安排(或许有班长的暗中助力)让顾念白和江允白分在了同一间,另外两位室友也是埋头苦读、话不多的类型,倒也相安无事。
季节交替,流感悄然肆虐。自习室里咳嗽声、擤鼻涕声此起彼伏,空气里弥漫着消毒水和病气混合的沉闷味道。
江允白是在一个周三的凌晨开始觉得不对劲的。喉咙干痒,像是塞了一小团粗糙的砂纸,头也隐隐作痛。他以为是熬夜太久没睡好,并未在意,轻手轻脚地爬下床,灌了一大杯凉白开,又强迫自己躺回去。同床的顾念白呼吸平稳绵长,似乎睡得很沉。
第二天早上,不适感加剧了。脑袋像是被裹在了一层湿漉漉的棉花里,昏沉发胀,四肢也泛起了熟悉的酸痛。他摸了摸自己的额头,触感似乎有点热,又好像没有。看着镜中自己略显苍白的脸,他深吸一口气,用冷水用力拍打了几下脸颊,试图驱散那点病气。
“怎么了?”顾念白已经洗漱完毕,正在整理校服领口,从镜子里看他。
“没……没什么,”江允白下意识地避开他的目光,低头拧干毛巾,“可能没睡醒。”
顾念白看了他两秒,没再追问,只是将挤好牙膏的牙刷递到他手边。“快点,早读要迟到了。”
一整天,江允白都在硬撑。
早读课,他努力让自己的声音听起来洪亮,却感觉声带像是生了锈。语文课上,老师讲解的古文诗词在他耳边嗡嗡作响,难以捕捉确切的含义。他用力掐着自己的虎口,试图用疼痛保持清醒,在笔记本上记下的字迹都有些歪斜漂浮。
课间,他趴在桌上,假寐。顾念白伸手过来,探了探他的额头。
“有点热。”顾念白蹙眉。
“趴热的。”江允白把头埋得更深,声音闷闷的,“早上水喝少了,没事。”
顾念白沉默了一下,起身去接了一杯温水放在他手边。“多喝水。”
中午在食堂,他毫无食欲,餐盘里的饭菜几乎没动。顾念白看着他:“不舒服?”
“有点,可能……昨天那道物理题想太久了,没睡好。”他找了个最不会引起怀疑的借口。对于他们来说,因为思考难题而精神不济是常有的事。
顾念白没说话,把自己餐盘里那份几乎没动过的蒸蛋舀到他碗里。“这个好消化,吃点。”
下午的数学连堂考试成了煎熬。试卷上的数字和符号像是都在跳动,审题变得异常困难,平时清晰的思路此刻泥泞不堪。他感觉自己的后背渗出虚汗,一阵阵发冷,握着笔的手也有些颤抖。他知道自己考砸了,一种混合着病中脆弱和学业焦虑的情绪几乎要将他淹没。交卷时,他几乎是逃离了教室。
晚自习,他强打着精神摊开理综卷子,却一个字也看不进去。头痛欲裂,喉咙的疼痛愈发明显,连吞咽口水都成了一种折磨。他感觉自己像是一个快要耗尽能量的电池,随时可能彻底关机。顾念白就坐在他旁边,专注地刷着题,偶尔侧头看他一眼,眼神里带着询问。
“这道题,不太会。”江允白胡乱指了一道题,声音沙哑。
顾念白接过卷子,开始讲解。他的声音低沉清晰,但传入江允白耳中却像是隔着一层厚厚的玻璃,模糊而遥远。他努力集中精神,却只觉得顾念白的嘴唇在动,具体说了什么,完全无法理解。
“听懂了吗?”顾念白讲完,问他。
江允白茫然地点了点头,又飞快地摇头,掩饰性地咳嗽了两声:“有点难,我……我再想想。”
顾念白看着他泛着不正常红晕的脸颊和有些涣散的眼神,眉头再次蹙起,但最终只是说:“不舒服就别硬撑,回去休息。”
回到宿舍,江允白几乎是立刻瘫倒在自己的床上。另外两位室友还在自习室挑灯夜战,宿舍里只有他们两人。他把自己裹进被子里,冷,一阵阵寒意从骨头缝里钻出来,让他控制不住地微微发抖。
“允白?”顾念白的声音在床边响起。
江允白紧闭着眼睛,假装已经睡着,连呼吸都刻意放轻放缓。他感觉到顾念白在床边站了一会儿,然后脚步声远离,似乎是去洗漱了。
黑暗中,江允白松了一口气,同时又涌起一股难以言喻的委屈和孤独。他知道自己应该告诉顾念白,但他不敢。高三的时间太宝贵了,他不想因为自己生病而耽误顾念白的复习进度,更不想让他担心。他想着,也许睡一觉就好了,明天醒来,一切都会恢复正常。
然而,病情并没有如他所愿。
半夜,他被一阵剧烈的头痛和喉咙的灼痛感惊醒。浑身滚烫,像是被放在火上烤,被子早已被踢开,但依旧觉得燥热难当。口渴得厉害,他想起来喝水,却发现自己连抬起手臂的力气都没有。意识在高温下变得模糊,他难受地蜷缩起来,发出细微而痛苦的呻吟。
“允白?”
床头的台灯被按亮,柔和的光线驱散了部分黑暗。顾念白的声音带着刚醒的沙哑,但更多的是警觉。
江允白想回答,想说“我没事”,却只发出了一声模糊的气音。
顾念白掀开被子下床,几步走到他床边,伸手探向他的额头。指尖触碰到那片滚烫的皮肤时,他的脸色瞬间沉了下来。
“你在发烧!”他的声音带着压抑的怒气,还有一丝不易察觉的慌乱,“什么时候开始的?”
江允白睁开沉重的眼皮,视线模糊地看着顾念白紧绷的下颌线,虚弱地辩解:“没……没事,睡一觉就好……”
“江允白!”顾念白连名带姓地叫他,语气是前所未有的严厉,“你知不知道你在硬撑什么?!”
他不再听江允白任何解释,转身从自己柜子里拿出电子体温计,强行塞进江允白因发热而干热的腋下。等待读数的几十秒里,宿舍里一片死寂,只有江允白粗重而痛苦的呼吸声。
“嘀”的一声,顾念白拿出体温计,看着屏幕上显示的数字——39.2℃。
他的嘴唇抿成一条苍白的直线,眼神复杂地看了江允白一眼,那里面有责备,有心疼,更有深深的后怕。他立刻行动起来,翻出自己常备的退烧药,按照说明取出剂量,又去接了一杯温水。
“起来,把药吃了。”他的声音放缓了些,但依旧带着不容置疑的力道。
江允白此刻再也无力反抗,任由顾念白扶着他坐起来。他靠在顾念白坚实的胸膛上,感受到那令人安心的温度和心跳,一直强撑着的坚强瞬间土崩瓦解。他就着顾念白的手,小口小口地喝水,吞下药片,动作温顺又带着病中的依赖。
吃完药,顾念白并没有立刻让他躺下。他让他靠在自己怀里,用浸了冷水的毛巾轻轻敷在他的额头上。冰凉的触感暂时缓解了头部的灼痛,江允白舒服地喟叹了一声,意识更加昏沉。
“为什么瞒着我?”顾念白的声音在头顶响起,很低,带着压抑的情绪。
“……不想耽误你。”江允白闭着眼,声音细若蚊蚋,“还有……210天了……”
顾念白的手臂收紧了些,将他更牢地圈在怀里。“笨蛋。”他低声骂了一句,语气里却听不出丝毫责怪,只有浓得化不开的心疼,“你觉得你病倒了,我就不耽误了吗?”
江允白没有回答,或许是无力回答,或许是默认。药效开始发挥作用,困意如同潮水般涌来。
顾念白感觉到怀里的人呼吸逐渐变得平稳绵长,知道他睡着了。他小心翼翼地调整姿势,让他躺好,重新盖好被子。他没有回到自己的床上,而是拖过椅子,坐在江允白的床边。
台灯的光线被他调到最暗,只够他看清江允白沉睡的容颜。因为高烧,他的脸颊泛着不正常的潮红,嘴唇干裂,睫毛被生理性的泪水沾湿,黏成一簇一簇,看起来脆弱得不堪一击。顾念白伸出手,用指背极轻地蹭了蹭他发烫的脸颊,心底一片柔软酸涩。
这个傻子,总是这样。看起来清清冷冷,好像对什么都不在乎,其实心思比谁都重,习惯了一个人扛下所有。顾念白想起他白天硬撑的模样,想起他沙哑的嗓音和涣散的眼神,一阵后怕袭来。如果他晚上没有醒来,如果他真的信了他的“没事”,后果不堪设想。
他拿出手机,给班主任发了条信息,简要说明了情况,替江允白请了第二天的假。然后,他设定好闹钟,每隔两小时响一次,以便起来给江允白换额头的毛巾,监测体温。
这一夜,对顾念白而言,注定无眠。
他守着床上昏睡的人,听着他时而平稳、时而因鼻塞而变得沉重的呼吸,看着窗外天色由浓墨般的漆黑,逐渐透出熹微的晨光。他的世界里,那些公式、定理、排名暂时远去,只剩下眼前这个人,和他滚烫的体温。
第二天早上,室友们回来拿书,看到守在床边的顾念白和床上明显病着的江允白,都吓了一跳。
“江允白怎么了?”
“发烧。”顾念白言简意赅,眼下有着淡淡的青黑。
“严重吗?要不要我们帮忙?”
“不用,我请假了。”顾念白的声音带着一丝疲惫,但态度明确。
室友们了然地点点头,轻手轻脚地拿了东西便离开了。关于这两位的关系,大家早已心照不宣。
江允白是在上午十点多才彻底清醒过来的。烧退了一些,但浑身依旧酸软无力,头痛变成了沉闷的钝痛。他睁开眼,首先看到的是坐在床边椅子上,单手支着额头闭目养神的顾念白。晨光透过窗帘缝隙落在他身上,勾勒出他略显疲惫却依旧清晰的轮廓。
记忆回笼,江允白想起昨晚的一切,想起自己的隐瞒,想起顾念白的担忧和照顾,心里涌起一阵复杂的情绪,有愧疚,有感动,还有一种难以言喻的安心。
他轻微的动作惊动了顾念白。
顾念白立刻睁开眼,眼神先是带着警觉,看到他已经醒来,才柔和下来。他伸手,再次探向他的额头。
“还有点低烧。”他松了口气,语气是彻夜未眠后的沙哑,“感觉怎么样?”
“好多了……”江允白的声音依旧沙哑,但比昨晚有力了些,“你……没去上课?”
“请假了。”顾念白起身,给他倒了杯温水,又拿出体温计,“再量一次。”
江允白顺从地量了体温,38.1℃。
“饿不饿?食堂现在应该有白粥,我去打一点。”顾念白说着,就要起身。
“别……”江允白下意识地拉住他的衣袖,力道很轻,“你……休息一下。”他看着顾念白眼下的青黑,心里堵得难受。
顾念白看着他拉着自己衣袖的手,又看看他写满愧疚和担忧的脸,重新坐了下来。
“下次,”他看着江允白的眼睛,语气严肃,“不许再瞒我。”
江允白垂下眼睫,轻轻点了点头。
“任何事。”顾念白补充道,“不舒服,或者遇到难题,或者……只是心情不好。都不许瞒我。”
他的声音不高,却带着一种不容置疑的坚定和承诺。在这段关系里,他想要的,从来不是对方独自坚强的伪装,而是可以彼此依靠的真实。
江允白抬起头,对上他深邃而专注的目光,那里面有关切,有疲惫,更有一种将他牢牢包裹其中的守护。他忽然觉得,生病好像也不是那么难以忍受的事情了。他再次点了点头,这次,动作郑重了许多。
“知道了。”他轻声说,反手,轻轻握住了顾念白放在床边的手。
窗外,阳光正好,距离高考还有二百零九天。前路依然漫长,挑战依旧严峻。但在这个充斥着消毒水味道的宿舍里,在彼此交握的掌心中,他们似乎又汲取到了继续前行的、新的力量。有些风雨,注定要一起度过。而病痛过后,或许能让依靠的臂膀,变得更加坚实。