电梯金属轿厢冰冷的光滑壁面,清晰地映出沈烬瞬间僵住的身影,以及顾临渊那道毫无留恋、径直离去的背影。那扇缓缓合拢的电梯门,像是一道无声的裁决,将他独自隔绝在这狭小、下沉的空间里。
“回去自己上药。” “别瘸了腿,碍事。”
那两句冰冷平淡、甚至带着嫌恶的话语,如同鬼魅般在死寂的轿厢里反复回响,每一个字都像淬毒的冰针,精准地扎进沈烬早已千疮百孔的心脏。一股冰冷的、夹杂着荒谬灼热的战栗,从脊椎一路窜上头顶。
又是这样。永远是这样。
将人踩进泥泞最深处,再漫不经心地施舍一点微不足道的、甚至算不上关怀的“容许”。如同对待一件出现了瑕疵却暂时还有用的工具,不耐烦地吩咐一句“自己修好”。
电梯持续下行,失重感阵阵袭来,牵扯着左腿膝盖那处越来越清晰的、尖锐的刺痛。沈烬猛地伸出手,撑住冰冷的轿厢壁,才勉强稳住身形。额角的冷汗终于无法抑制地渗了出来,沿着紧绷的太阳穴滑落。
他低下头,看着自己微微颤抖的左手,那枚黑色的戒指在电梯顶灯下泛着幽冷的光,手背上涂抹了药膏的伤痕显得格外滑稽可笑。
自己上药……
他极轻地扯动了一下嘴角,那弧度比哭更难看。
“叮——”
地下车库层到了。电梯门滑开,外面冰冷浑浊的空气涌入。
沈烬深吸一口气,强行压下膝盖处汹涌的痛感和胸腔里翻江倒海的情绪,挺直了背脊,迈步走了出去。步伐依旧尽可能稳定,尽管每一步落地,左腿都传来钻心的疼痛,让他几乎要用尽全身力气才能维持住表面的平静。
那辆黑色的迈巴赫静静地停在专属车位上,如同蛰伏的猛兽。
顾临渊已经坐在了后座,车窗降下一半,他正侧着头打电话,语气冷硬地对着话筒那边吩咐着什么,似乎是在处理码头后续的某个细节问题。他甚至没有朝沈烬这边看一眼。
沈烬沉默地拉开车门,坐进驾驶座。发动引擎,握住方向盘。冰凉的皮质触感传来,手心的冷汗让他觉得有些滑腻。
他需要集中全部注意力来忽略左腿的疼痛,精准地控制油门和刹车。车载空调无声地送出冷风,却吹不散他额角不断渗出的细密汗珠。
车子驶出地库,汇入午后的车流。车厢内只剩下顾临渊讲电话的冰冷声音,偶尔夹杂着键盘敲击的细微声响——他似乎在用平板电脑处理邮件。
沈烬如同一个最精密的自动驾驶仪,操控着车辆,目光死死盯着前方。右耳里的微型通讯器一片死寂,仿佛会议中间那段短暂的、如同幻觉般的指令从未发生过。
疼痛如同潮水,一阵猛过一阵。膝盖处的旧伤像是被彻底激活,每一次转动方向盘,每一次踩下踏板,都牵扯着神经,带来令人眩晕的尖锐痛感。他咬紧牙关,下颌线绷得像一块坚硬的石头,脸色在窗外明明灭灭的光线下,苍白得没有一丝血色。
在一个需要较长等待的红灯前,疼痛达到了一个峰值。他的左腿不受控制地微微痉挛了一下,踩在刹车上的脚力道一滑,车子极其轻微地向前顿了一下。
几乎就在同时——
“靠边停车。”
后座传来顾临渊冰冷的声音。他已经结束了通话,平板电脑也搁在了一边。目光透过降下的车窗,看着外面,并没有看沈烬,仿佛刚才那个细微的颠簸只是他随意一瞥下的决定。
沈烬的心脏猛地一沉。还是被察觉了。
他没有丝毫犹豫,打转向灯,将车平稳地停靠在路边临时停车位。引擎依旧低声运行着。
“下车。”顾临渊的命令再次传来,依旧没有看他。
沈烬解开安全带,推门下车。左脚落地的瞬间,剧烈的疼痛让他眼前猛地一黑,他不得不迅速扶住车门才站稳。他绕到后座车门外,垂首站立,等待接下来的命令。是斥责?还是更直接的惩罚?
后座的车窗完全降下。顾临渊坐在里面,目光终于落在他身上,那眼神平静无波,像是在打量一个出了故障的零件。
“裤子卷起来。”他吩咐道,语气平淡得像是在说“天气不错”。
沈烬猛地愣住,几乎不敢相信自己的耳朵。他愕然地看向顾临渊。
顾临渊微微蹙眉,似乎对他的迟疑感到不悦:“需要我说第二遍?”
沈烬猛地回过神,心脏在胸腔里狂跳起来,一股混杂着巨大羞耻和某种难以言喻的惊悸席卷了他。他僵硬地、极其缓慢地弯下腰,手指颤抖着,将自己左腿的作战裤裤腿一点点卷上去,露出膝盖。
狰狞的淤青和肿胀暴露在午后明亮的光线下。旧伤叠着新伤,皮肤呈现出一种可怖的青紫色,高高肿起,甚至能看到皮下的毛细血管破裂痕迹。比他自己感知到的还要严重得多。
他的脸颊瞬间烧灼起来,一种被彻底剥开、暴露最不堪一面的耻辱感几乎要将他淹没。他下意识地想要把裤腿放下去。
“别动。”顾临渊冷声道。
沈烬的动作僵住。
顾临渊的目光落在那片狰狞的伤口上,看了几秒。他的脸上没有任何表情,既没有惊讶,也没有同情,只有一种纯粹的审视。然后,他弯下腰,从车座底下拿出了一个小巧的便携医药箱——这东西通常只为顾临渊一人准备。
他打开医药箱,从里面拿出一管消炎镇痛的气雾剂和一小瓶活血化瘀的药油,隔着车窗,递了出来。
“喷这个,揉开。”他的指令简洁至极,没有任何多余的字眼,甚至带着一丝不耐烦,“五分钟。”
说完,他便升上了车窗,将内外隔绝开来。他重新拿起平板电脑,目光落在屏幕上,仿佛车外那个正暴露着狰狞伤口、承受着巨大羞耻的人完全与他无关。
沈烬僵硬地接过那两样东西,冰凉的药瓶和喷剂握在手里,却像是捧着烧红的烙铁。他站在车来车往的路边,卷着一条裤腿,露出不堪入目的膝盖,拿着主人施舍的药物,像一个被随意处置的物件。
巨大的难堪和一种扭曲的感激(或者说,是对这微不足道“关注”的可悲渴求)在他心中疯狂交战。他颤抖着,先拿起气雾剂,对着肿痛的膝盖喷洒。冰凉的药液接触皮肤,带来短暂的刺痛和麻木。
然后,他倒出药油在手心搓热,咬着牙,将手掌覆盖上那青紫肿胀的伤处,开始用力揉按。
“呃……”剧烈的疼痛瞬间袭来,让他忍不住发出一声极其压抑的闷哼,额头上的冷汗瞬间密集了一层。他死死咬着牙,手上的动作却不敢停下,反而更加用力,按照顾临渊命令的“揉开”,近乎自虐般地按压着那瘀结的血块。
每一分力道都带来钻心的疼痛,让他眼前发黑,身体微微摇晃。但他始终垂着眼,专注地、甚至是凶狠地对待着自己的伤口,仿佛那不是他身体的一部分。
车窗内,顾临渊的目光似乎始终停留在平板屏幕上,手指偶尔滑动一下。但他的视线余光,却能清晰地看到车窗外那个微微颤抖的、正忍受着巨大痛苦和屈辱的身影,看到那苍白侧脸上滚落的汗珠和紧咬的牙关。
他脸上的表情没有任何变化,只有搭在平板边缘的手指,几不可查地微微蜷缩了一下。
五分钟,漫长得像一个世纪。
当沈烬终于停下动作时,整个膝盖已经又红又肿,疼得几乎失去知觉,但那股憋闷的胀痛感似乎确实消散了一些。他浑身都被冷汗浸透,像是刚从水里捞出来,虚脱般地微微喘息着。
他拧好药瓶盖子,将两样东西拿在手里,不知所措地站在原地。
车窗再次降下。顾临渊伸出手。
沈烬愣了一下,才反应过来,连忙将药瓶和喷剂递还回去。
顾临渊将东西扔回医药箱,看也没看他,只丢下一句:“裤子放下来。开车。”
车窗再次升起。
沈烬僵硬地将裤腿放下,布料摩擦到伤处,依旧带来清晰的刺痛。他深吸了几口气,努力平复着剧烈的呼吸和依旧颤抖的手脚,拉开车门,重新坐回驾驶座。
车厢内依旧弥漫着极淡的药油气味。
他系好安全带,重新握住方向盘,发现自己的手依旧在微微发抖。不仅是疼痛所致,更是因为方才那场太过冲击的、冰火交织的体验。
车子重新汇入车流。
一路再无话。
直到车子驶回主宅车库,停稳。
顾临渊推门下车,没有立刻离开,而是站在车旁,看着沈烬也从驾驶座下来。
沈烬垂首站立,等待着最后的指令或评判。
顾临渊的目光在他依旧有些苍白的脸上扫过,最后落在他左腿的位置。
“下次,”他开口,声音在空旷的车库里显得格外清晰冰冷,“再把自己搞成这副废物样子……”
他顿了顿,语气里带上了一丝毫不掩饰的嫌恶。
“就别在我眼前晃。”
说完,他转身走向电梯,再也没有回头。
沈烬独自站在冰冷的车库里,听着电梯上行的声音,仿佛还能闻到空气中残留的、属于顾临渊的冷冽气息和那淡淡的药油味。
他缓缓抬起左手,看着那枚冰冷的戒指。
所以……这短暂的、近乎屈辱的“治疗”,最终也仅仅是为了确保他这件“工具”不会变成“废物”,不会“碍事”。
他靠在冰冷的车身上,忽然极低地、无声地笑了起来,肩膀微微耸动,笑得比哭还要难看。
原来如此。
始终如此。