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十六章

黎明前最深的黑暗粘稠如墨，缓慢地被窗外渐次泛起的灰白稀释。走廊里寂静无声，只有中央空调系统发出极其低微的、几乎察觉不到的运行声。

沈烬背靠着冰冷的墙壁，蜷坐在主卧门外的阴影里。湿发耷拉着，偶尔滴下冰冷的水珠，顺着脖颈滑入睡衣领口，激得他微微一颤。膝盖处的淤肿和麻木在长时间的弯曲后发出持续不断的钝痛，但他仿佛毫无所觉。

他的意识徘徊在清醒与模糊的边缘。身体的极度疲惫和酒精的后遗症如同潮水般阵阵袭来，但精神却像一根绷紧到极致的弦，无法真正放松。耳朵捕捉着门内每一丝可能的动静，尽管那扇厚重的隔音门后，始终一片死寂。

时间的概念变得模糊。他不知道自己这样坐了多久，也许只有几分钟，也许已经过去了一个小时。每一秒都像是在冰冷的深海里缓慢下沉。

突然，门内传来极其轻微的声响——是脚步声，朝着门口而来。

沈烬几乎是瞬间清醒，所有的疲惫和不适被强行压下。他猛地站起身，动作快得甚至有些踉跄，膝盖传来一阵尖锐的刺痛，但他立刻站稳了身体，垂首敛目，恢复到最标准的恭立姿态，仿佛从未离开过岗位，从未有过那片刻的蜷缩和脆弱。

门锁发出轻微的“咔哒”声。

厚重的房门被从里面拉开。

顾临渊站在门内。他已经穿戴整齐，又是一身一丝不苟的墨色高定西装，头发精心梳理过，每一根发丝都透着冷硬的精致。除了眼底深处那抹极淡的、难以察觉的倦色，他身上看不出任何属于凌晨的慵懒或紊乱，仿佛一台精准启动的机器。

他的目光第一时间就落在了门外的沈烬身上。扫过他依旧有些潮湿的头发，身上单薄的家居服，最后落在他低垂着的、看不清神情的脸上。

空气凝固了一瞬。

顾临渊的视线极快地、几乎无法捕捉地扫过沈烬站姿笔直却微不可查偏向承重的那条腿，以及他垂在身侧、指节有些泛白的左手。

“等着收尸？”顾临渊开口，声音带着晨起的微哑，语气却是一贯的冰冷刻薄，听不出丝毫情绪波动。

沈烬的心脏像是被冰针刺了一下，又迅速归于麻木的沉寂。他头垂得更低：“属下不敢。”

顾临渊没再说什么，迈步走出卧室，径直朝着书房的方向走去。擦身而过的瞬间，沈烬闻到了他身上清冽的须后水味道和极淡的、残留的烟草气息。

沈烬沉默地、一步不落地跟在他身后半步的距离。膝盖的疼痛在行走时变得清晰，但他步伐稳定，没有丝毫异样。

书房的门开着。里面灯火通明，巨大的红木书桌上已经堆叠了不少待处理的文件。

顾临渊在书桌后坐下，拿起最上面的一份文件翻开，头也没抬。

“咖啡。”

“是。”沈烬应声，转身走向书房一角的咖啡机。他动作熟练地操作着，空气中很快弥漫开浓郁醇厚的咖啡香气。

他端着冲泡好的黑咖啡，温度恰到好处，轻轻放在顾临渊的左手边——一个不会妨碍到他翻阅文件，却又触手可及的位置。

顾临渊的目光依旧停留在文件上，只是极其自然地伸出手，端起了咖啡杯，抿了一口。他的眉头几不可查地蹙了一下，似乎对今天的咖啡浓度有细微的不满意，但并未说什么，继续看着文件。

沈烬垂手退到一旁惯常的位置，如同沉默的雕像，目光落在虚空中的某一点，但全部的感官却如同最精密的雷达，锁定着书桌后的那个人。

时间在翻阅文件的沙沙声和偶尔啜饮咖啡的细微声响中流逝。窗外的天色越来越亮。

当顾临渊端起杯子喝下第三口咖啡时，沈烬无声地上前，拿起咖啡壶，为他续上了半杯。动作精准而安静，没有发出任何不必要的声响。

顾临渊翻动文件的手指停顿了一下，目光终于从纸张上抬起，落在沈烬正在收回的手上，以及那枚戴在无名指上的黑色戒指。

他的视线在那枚戒指上停留了大约两秒。

然后，他极其突然地、毫无预兆地松开了捏着咖啡杯柄的手指。

精致的白瓷咖啡杯瞬间坠落！

滚烫的、几近黑色的浓稠液体眼看就要泼洒出来，溅落在他昂贵的西装裤和地毯上！

电光石火间，一只更快的手猛地探出——是沈烬的左手——精准无误地在杯身即将倾覆的前一刻，稳稳地托住了杯底！动作快得只剩一道残影！

几滴滚烫的咖啡溅了出来，落在沈烬的手背上，瞬间烫出细小的红痕，但他托着杯子的手稳如磐石，甚至连晃动都没有一丝。那枚黑色的戒指贴着温热的杯底，显得格外冰冷。

顾临渊的目光从那只稳稳托住杯子的手，缓缓移到沈烬脸上。

沈烬垂着眼，看不清眼神，只有睫毛极轻微地颤动了一下。他沉默地、小心翼翼地将咖啡杯重新放回桌面安全的位置，然后迅速收回手，手背上那几点红痕迅速变得明显。

“属下失手。”他低声说，声音平稳得没有一丝波澜，仿佛刚才那惊险的一幕只是寻常。

顾临渊看着他，看了几秒。书房里只剩下咖啡机微微的保温嗡鸣声。

忽然，顾临渊极轻地笑了一声，笑声短促，带着一种说不清道不明的意味。他身体向后，靠进宽大的皮质椅背里，目光重新落回文件上，仿佛刚才的一切只是个无足轻重的小插曲。

“看来没白练。”他淡淡地说了一句，听不出是赞许还是别的什么。

沈烬沉默地退回原位，将那只被烫伤的手悄然背到身后，指尖微微蜷缩，感受着那灼热的刺痛感。心脏却在胸腔里沉重而疯狂地跳动着。

刚才那不是意外。

他比谁都清楚。

那是一次试探。一次冰冷的、残忍的、关于服从和反应速度的试探。

而他，接住了。

以一种近乎本能的、超越疼痛的绝对忠诚。

窗外的阳光终于完全跃出地平线，金黄色的光芒透过巨大的落地窗洒进书房，却驱不散这室内凝固的、冰冷的空气。

顾临渊重新拿起钢笔，在文件上签下名字，笔尖划过纸张，发出沙沙的声响。

“今天跟着我。”他开口，打破了沉默，语气恢复了一贯的命令式，“下午去码头。”

“是。”沈烬低声应道，垂下的眼眸里，是一片深不见底的、汹涌的暗潮。