阳光还照在脸上，我闭着眼，感觉热度比刚才偏了些。手里的书页被风吹得翻了过去，我没急着翻回来。

刚才那点安静，像是被人踩了一脚的水面，晃了一下。

院门口传来脚步声，轻快，带响，像是特意要让人听见，我睁开眼，没抬头。

花语柔来了。

她走到石桌边，把一串珠子往桌上一放，发出清脆的一声响。金丝缠蝶簪在阳光下闪了闪，翅膀上的细珠会动，大概是机关做的。

花语柔姐姐在看什么？

她弯腰凑近

花语柔这么入神。

我没答，只把书往下压了压，挡住她的影子。

她也不恼，直起身来，抬手摸了摸鬓角的簪子

花语柔这是我娘昨儿从内务府领的赏，说是宫里新出的样式。你觉得好看吗？

我看了一眼，又低头。

花凝玉我不懂这些

她笑了一声

花语柔也是，你平日连头油都用最便宜的，哪里见过好东西

我翻了一页书。风有点大，纸边划过手指，有点糙。

她站到我面前，挡住了太阳。

花语柔听说贵女礼仪特训五日后开始，各房小姐都准备去了。你怎么不去？

花凝玉不去了

花语柔为什么？

她声音高了一点

花语柔这可是宫里教习嬷嬷亲自来授的课，连尚书府的小姐都要抢位置。你不去，别人会怎么想？

我想了想

花凝玉他们爱怎么想就怎么想

她愣了一下，大概没想到我会这么说。

以前的我，为了能进特训班，半夜练站姿，膝盖肿了都不停。琴艺不过关，我就抄谱子抄到天亮。我还给大娘子送过亲手绣的帕子，上面是并蒂莲，寓意吉祥。结果呢？她转手就赏了别人。

现在我不想干了。

花语柔看着我，眼神变了变

花语柔你不争，难道甘心一辈子当个没人理的庶女？

我合上书，放在腿上。

花凝玉争这些，没必要。

她说不出话来。

我抬头看了看天。云走得慢，像谁家的猫在屋檐上蹭步子。我忽然觉得这话挺准——猫走路从来不急，狗叫得再凶，它也不回头。

花语柔站在那儿，手指敲了敲桌面。

花语柔你知道柳姨娘为什么得宠吗？

她忽然说

花语柔因为她懂得表现。每次大娘子设宴，她都穿得体面，说话也讲究。不像有些人，连衣裳都洗得发灰，还指望别人高看一眼。

我没动。

她说的也没错。我这件衣裳确实旧了，袖口磨得有点毛边。可我现在不在乎。

花语柔你要是去特训，说不定还能改命。

她语气软了些，像是劝

花语柔只要你愿意努力，总有人看见的。

我笑了下。

看见？上辈子我拼死拼活，最后谁看见了？父亲说我勾引兄长，关我在祠堂三天。没人送饭，没人递水。我饿得眼前发黑，爬到门槛边求他，他连眼皮都没抬。

这一世，我不信努力能换来公平。

我只信活着最重要。

花语柔见我不说话，以为我动摇了，往前一步

花语柔其实我也不是非要和你比什么。只是咱们都是庶女，若连自己都不上进，外人更不会尊重你。你说是不是？

我看着她。

她妆容精致，唇上有胭脂，眼角还点了颗小痣，是最近流行的样式。指甲涂了红油，戴了两个嵌宝银戒，右手无名指那个还会转。

一看就是刚得了赏。

我忽然明白她为啥来了。

不是关心我，是来刷存在感的。

前世她就这么干。每次得点好处，就跑我这儿转一圈，话里话外说我落魄。她享受那种优越感，喜欢看我咬牙憋屈的样子。

可惜这次，我不配合了。

我拿起书，重新翻开。

花凝玉你说完了？

她一僵

花语柔你……你就不能好好听人说话？

花凝玉我听了

花凝玉你说你要去特训，要争要抢要表现。挺好。

花语柔那你呢？你就打算在这儿晒太阳、看闲书，混一辈子？

花凝玉嗯

花凝玉就这样

她气笑了

花语柔花凝玉，你真是疯了

我没反驳。

疯也好，傻也罢，只要我不难受，谁爱说啥说啥。

她盯着我看了一会儿，忽然压低声音

花语柔你知道大娘子怎么说你吗？她说你心性浮躁，不懂规矩，连最基本的礼仪都不愿学，简直丢了花府的脸面

我点点头

花凝玉哦

花语柔你就没点反应？

花凝玉有啊

花凝玉我觉得她说得对

她瞪大眼

花语柔你……

花凝玉我是不懂规矩

我继续说

花凝玉也不想懂。那些弯腰行礼、笑不露齿的事，太累。我不想学

她气得脸都红了

花语柔那你以后怎么办？嫁人都没人要！

花凝玉那就别嫁

花凝玉或者随便嫁个老实人，开个小铺子，卖糖水也行

花语柔你——

她指着我，手指都在抖

花语柔你根本不知道外面多难！没有靠山，没有背景，女人独自出门都会被人欺负！你以为谁都像你这样，能在府里安稳度日？

我看着她。

她是真的急了。

可能她觉得，我不争，就是在否定她的选择。她拼命往上爬，是为了活得更好。而我躺平，等于告诉她：你努力的样子，像个笑话。

所以她受不了。

但我没义务哄她开心。

我重新看向书页。

花凝玉猫都不理狗，狗却自己跳脚。

我低声说。

她愣住

花语柔你说什么？

花凝玉没什么

我把书翻到昨天停的地方

花凝玉继续看故事吧

她站在那儿，像被钉住了。

过了几秒，她猛地转身，狠狠瞪我一眼。

我察觉到她的目光，抬起头，冲她笑了笑。

她居然躲开了视线，脚步加快，走出院门时差点绊了一下。

我没笑出声。

但心里痛快。

以前她来挑衅，我都恨不得立刻反击，骂回去，吵赢为止。结果呢？越吵越糟，最后背个“善妒”“失仪”的罪名，又被罚抄经。

现在我明白了，最高级的回击，就是不接招。

你闹你的，我过我的。

你不值得我浪费情绪。

院子里安静下来。小桃在屋檐下扫地，扫帚划过地面，沙沙响。她时不时看我一眼，欲言又止。

我知道她在想什么。

以前的我，听到这种话早就炸了。现在我不仅不生气，还能笑着送人走。

她大概觉得我真疯了。

也行。疯了就疯了，反正没人敢惹一个“疯子”。

我靠回竹椅，阳光斜照在书页上，字有点晃。我用手遮了遮光，继续读。

那只猫后来骗走了三根鱼骨头，主人发现后追它，它跳上墙头，尾巴一甩，扬起一阵灰，趁机溜了。

我忍不住笑出声。

这猫比我还会摆烂。

远处传来琴声，断断续续的，应该是哪个小姐在练曲子。有人在喊“再来一遍”，还有嬷嬷在纠正姿势。

她们忙她们的。

我晒我的太阳。

这本书讲了个故事，说有个书生考了十年都没中举，后来干脆不考了，开了个小面摊，每天煮面给别人吃，结果活得比谁都开心。

我觉得这书挺有意思。

以前我肯定看不上这种故事。那时候我觉得人生只有两条路：要么爬上高位，要么被人踩死。

现在我发现，其实还有第三条路——躺平。

我不是废了，是我选择了不卷。

阳光慢慢斜下来，照在书页上。我眯着眼睛继续看。那只猫后来成了城主的座上宾，天天吃鱼，不用抓老鼠。

我也想当那只猫。

小桃扫完地，进屋去了。院子里只剩我一个人。

天空蓝得很普通，云飘得很慢。没有惊雷，没有风雨，也没有人来逼我跪下。

我低头看着书，心想：这一世，我不争了。

就这样吧。

我合上书，放在一旁，靠在椅背上闭眼休息。

风吹过海棠枝头，叶子轻轻晃动。

我还活着。

这就够了。

第二章：挑衅