厨房建在侯府西北角,离主院远,离下人住的杂院近,一走近就能闻到股浓重的油烟味,混着柴火的烟呛气,跟西跨院的冷清比,这里热闹得像另一个世界。
几个婆子正围着灶台忙,看见沈清婉带着春桃进来,都停了手,眼神里带着点诧异。显然,这位刚住进西跨院的表姑娘,还是头一回来厨房。
管厨房的刘妈妈是个矮胖的婆子,脸上堆着肉,眼睛却眯成条缝,透着精明。她放下手里的锅铲,用围裙擦了擦手,皮笑肉不笑地迎上来:“这不是沈姑娘吗?稀客啊,今儿怎么有空到厨房来转悠?”
沈清婉没跟她绕弯子,直接把账本递过去,指尖点在记着炭钱的那一页:“刘妈妈,我来领这个月的炭。另外,这账本上上个月的炭钱,我有些不明白,想问问你。”
刘妈妈瞟了眼账本,脸上的笑淡了些:“姑娘有啥不明白的?上个月天儿冷,各处用炭都多,多领点炭不是常事吗?”
“用炭多我懂,”沈清婉看着她,语气平静,“可为何换了铺子,价格还贵了两文?府里采买向来有固定的铺子,刘妈妈这是忘了规矩?”
这话问得直截了当,带着股不容置疑的较真。春桃在旁边听着,心都提到了嗓子眼——刘妈妈是张妈妈的心腹,在厨房说一不二,连有些管事媳妇都得让她三分,姑娘这是要直接跟她对上?
刘妈妈的脸僵了下,随即又笑了,只是那笑没到眼底:“姑娘有所不知,以前那家铺子的炭质量不行,尽是些碎炭,烧起来烟大得很。我想着府里主子们金贵,总不能受那罪,就换了家好的,贵是贵点,但耐烧,烟也小,算下来其实更划算。”
她说得头头是道,仿佛真是为了府里着想。
沈清婉却没信,她拿起账本,翻到前面几个月的记录:“刘妈妈这话不对。前几个月用的炭,账本上都记着‘耐烧无烟’,怎么偏偏到了上个月就质量不行了?再说,换铺子这么大的事,怎么没在账上注明,也没报给张妈妈或是夫人知道?”
一连串的问题砸过来,字字都在点子上。刘妈妈的脸色终于挂不住了,嘴角的肉抖了抖:“沈姑娘这是啥意思?难不成怀疑我老婆子从中捣鬼?”
“我不是怀疑,”沈清婉合上账本,目光清明,“我只是想把账算清楚。府里如今开销紧,表姑母让我管着西跨院的账,我就得对每一文钱负责。刘妈妈是老人,想必比我更懂‘规矩’二字。”
她特意加重了“规矩”两个字,眼神坦坦荡荡,倒显得刘妈妈刚才的话像在狡辩。
周围几个烧火的婆子都低着头,不敢吭声,却竖着耳朵听着。谁都知道刘妈妈手脚不干净,采买时总爱克扣点,只是没人敢说罢了。没想到这新来的沈姑娘看着温顺,竟是个厉害的,刚接手就敢查刘妈妈的账。
刘妈妈被噎得说不出话,脸一阵红一阵白。她没想到这江南来的孤女看着软,骨头倒硬,还这么会抓理。要是这事闹到张妈妈或是夫人那里,她私自换铺子、虚报价格的事肯定藏不住,到时候别说厨房管事的位子保不住,怕是还得吃顿苦头。
心里权衡了半晌,刘妈妈终于矮了气焰,脸上挤出点笑:“姑娘瞧我这记性,换铺子的事我跟张妈妈提过一嘴,许是她忘了记。价格贵那两文,是我没跟铺主讲好,回头我去说说,保准给府里省回来。这月的炭我早就给姑娘备好了,上好的银丝炭,保证耐烧无烟。”
说着,赶紧冲旁边一个小丫鬟使眼色:“还愣着干啥?快去把给西跨院备好的炭搬过来!”
小丫鬟机灵,赶紧应声跑了。刘妈妈又凑过来,语气软了不少:“姑娘刚管账,怕是还不熟悉流程,以后有啥不明白的,尽管来问我,别跟我这老婆子客气。”
沈清婉点点头,没再多说。见好就收,她要的不是把刘妈妈怎么样,而是立个规矩——西跨院虽偏,她沈清婉虽孤,却不是能随便糊弄的。
很快,两个小仆役抬着一筐炭进来,果然是成色极好的银丝炭,块大,乌黑发亮,敲起来砰砰响,一看就比寻常木炭耐烧。
“够不够?不够我再让人搬点。”刘妈妈陪着笑问。
“够了,多谢刘妈妈。”沈清婉让春桃去清点,自己则翻开账本,在这个月的炭钱那栏记下数量,又让刘妈妈在旁边画了押,这才作罢。
出了厨房,春桃才长长舒了口气,小声道:“姑娘,您刚才可真厉害!刘妈妈那样的人,居然也被您说住了。”
沈清婉笑了笑,没说话。厉害?不过是被逼出来的罢了。在这深宅里,你退一步,别人就敢进十步,唯有守住自己的底线,才能活得不那么憋屈。
回到西跨院,刚把炭卸下来,就见柳文轩的书童小厮福安站在院门口,手里拿着个纸包。
“沈姑娘,我家公子让我送点东西过来。”福安把纸包递过来,“公子说,看西跨院这边偏,怕晚上冷,让您添点炭火。”
纸包里是几截断蜡,还有一小包茶叶,都是寻常物件,却透着点细心。沈清婉接过纸包,心里有些诧异:“替我谢过表兄。”
“姑娘客气了。”福安笑了笑,又道,“我家公子还说,府里的账看着简单,实则门道多,姑娘若是有啥难处,尽管去找他,别客气。”
这话像是提醒,又像是示好。沈清婉谢了福安,看着他走远,才拿着纸包进了屋。
春桃把蜡和茶叶摆在桌上:“表兄人真好,还想着姑娘。”
沈清婉拿起那包茶叶,是普通的雨前龙井,不算名贵,却干净。她摩挲着纸包,心里琢磨着柳文轩这举动。他是真心帮自己,还是……另有所图?
正想着,就听见院外传来张妈妈的声音。沈清婉赶紧让春桃把东西收起来,出去迎。
张妈妈站在院里,眼神扫过那筐银丝炭,眉头皱了皱:“沈姑娘倒是能干,刚管账就把炭领回来了。”
“有劳张妈妈挂心,府里规矩多,我得多学着点。”沈清婉语气恭敬。
张妈妈“嗯”了一声,语气听不出喜怒:“夫人说了,你既然能把账管起来,以后西跨院的采买就都归你负责,不用再经厨房的手。这是这个月的月钱,你拿着。”
说着,递给沈清婉一个小小的钱袋。
沈清婉接过钱袋,掂量了下,比账本上记的份例还要少些。她心里清楚,这是柳氏的又一步棋——把采买权给她,是让她自己去应对府里的人情往来,少了厨房这层缓冲,往后的麻烦只会更多。
“多谢表姑母体恤。”她平静地收下钱袋。
张妈妈没再多说,转身走了。走到院门口时,脚步顿了顿,回头看了眼那筐炭,眼神沉沉的,没说话。
沈清婉知道,今天跟刘妈妈的交锋,怕是很快就会传到张妈妈和柳氏耳朵里。她们会怎么想?觉得自己不安分?还是觉得自己有点用处?
她回到屋里,把钱袋放在桌上,打开一看,里面是几串铜钱,加起来不到二两银子。这点钱,要应付一个院子的开销,还要打点各处,确实紧巴。
春桃在一旁叹气:“这点钱哪够啊,夫人这是故意为难人。”
“为难也得受着。”沈清婉把铜钱倒出来,一枚枚数着,“钱少有钱少的过法。你去把院里那几棵老槐树的枯枝剪下来,晒干了能当柴烧,省点炭钱。还有,以后咱们院里的水,让小仆役挑到院门口就行,不用他们送进来,能省几个脚钱是几个。”
春桃听得眼睛都直了:“姑娘连这都算到了?”
“不算到不行啊。”沈清婉笑了笑,把铜钱重新装回钱袋,“从今天起,这西跨院的每一文钱,都得花在明处。”
她知道,柳氏把账交给她,不光是试探,更是想看她笑话——一个娇生惯养的江南小姐,哪懂这些柴米油盐的琐碎?说不定过不了多久,就会哭着喊着把账交回去。
可她们都错了。沈清婉虽是小姐,却不是那种五谷不分的娇女。父亲在世时家里不算大富,母亲常教她精打细算,柴米油盐的事,她从小耳濡目染,懂的未必比府里的婆子少。
更重要的是,她需要这份“管账”的权力。这是她在侯府里,能抓住的第一个实实在在的东西,是她能自己做主的一小块地盘。哪怕这块地盘小得可怜,她也得牢牢抓在手里。
傍晚,沈清婉让春桃用新领的炭烧了壶水,泡了杯柳文轩送来的龙井。茶叶在水里舒展,淡淡的清香漫开来,驱散了些许院里的冷清。
她坐在桌前,重新翻开账本,借着昏黄的灯光,一笔一笔地核对着。窗外的天色彻底黑了,风刮过窗棂,发出呜呜的声响,像是谁在暗处低语。
沈清婉抬起头,望着窗外沉沉的夜色,眼神清亮。她知道,这账不是那么好管的,往后的麻烦肯定少不了。但她不怕。
母亲留下的银镯还在箱子里,那是她的念想,也是她的铠甲。在这京华沈院里,她或许孤立无援,却有一颗不肯认输的心。
账上的乾坤,她要一点一点理清楚;这侯府的水,她也要一步一步蹚过去。哪怕前路遍布荆棘,她也要为自己,蹚出一条能走的路来。