巷口的老槐树落了又长,一晃就是二十多年。
你蹲在青石板上数蚂蚁时,七岁的马嘉祺攥着半块桂花糕站在两步外,眼神怯生生的。那是你们第一次说话,他把糖递过来,指尖沾着雨水,橘子味的甜漫过舌尖时,你看清他浅褐色的瞳孔,像浸在水里的琥珀。
你们是整条巷子里最安静的孩子。别家孩子在空地上疯跑时,你躲在葡萄架下看画册,他坐在门槛上对着野草发呆。一起上学的路总是沉默的,脚步声敲打着青石板,却比任何话语都让人安心。他会在作业本上给你画解题步骤,字迹工整得像打印的;你把他写错的字圈出来,旁边画个小小的笑脸。
高三的冬天来得猝不及防,第一场雪落下时,晚自习的铃声刚响过最后一遍。你裹紧围巾走出教学楼,看见马嘉祺站在雪地里,路灯把他的影子拉得很长,手里攥着两张揉皱的志愿表。
“我妈……让我去南方。”他开口时,声音像被冻住了,每个字都带着冰碴,“说那边的学校好。”
你手里的暖手宝忽然变得滚烫,烫得指尖发麻。你们明明上周还蹲在老槐树下,用树枝在雪地上圈出本地大学的名字,他当时还说:“这里的图书馆靠窗位置,应该能看到咱们巷口。”
“哦。”你低下头,看着雪花落在鞋面上,迅速化成一小滩水,“挺好的。”
他没说话,只是把手里的另一张志愿表递给你,是你填的那所本地院校。表上有他用铅笔描过的痕迹,在“是否服从调剂”那栏,画了个小小的问号,又被擦掉了。
“那……以后怎么办?”你听见自己的声音在抖,像被风卷着的碎雪。
他抬起头,睫毛上沾着雪粒,眼睛亮得吓人,却又空得像落满了雪的荒原。“不知道。”他说,“可能……就这么走了。”
那是你们最后一次在巷口说话。后来的日子,他像是突然从巷子里蒸发了。你去他家敲门,只有他妈妈隔着门说“嘉祺去外婆家了”;在学校遇见,他总是低着头,绕开你走,校服后领沾着的槐树叶,还是你去年帮他摘过的那种。
高考结束那天,你抱着一摞旧书回家,看见他家门口停着辆卡车。马嘉祺背着包出来,白色的T恤被风吹得贴在身上,手里捏着个小小的布包。
你们的目光撞在一起,像两块被雪冻住的石头。他张了张嘴,想说什么,却被他妈妈的声音打断:“嘉祺,快点,要赶不上火车了!”
他转身跑上卡车,布包从口袋里掉出来,落在青石板上。你走过去捡起来,是个用蓝格子布缝的小袋子,里面装着半块已经硬了的桂花糕,还有一颗橘子味的糖,糖纸皱巴巴的,是六岁那年他给你的那颗。
卡车发动时,你看见他扒着后窗往外看,眼睛里的光碎成一片,像被车轮碾过的雪。
很多年后,你在本地的大学里教书,办公室的窗正对着一条栽满槐树的路。有天下课,你看见一个穿白衬衫的男生站在楼下,背影像极了马嘉祺,手里也攥着半块桂花糕。
你跑下楼时,人已经不见了,只有一片槐树叶落在地上,和当年他掉在你课本上的那片一模一样。
秋天的风卷着叶子飞过青石板路,巷口的老槐树还在,只是再也没有人会在路灯下等你,也没有人会把围巾摘下来,绕在你脖子上,说一句“风大,别冻着”。你手里的布包被捏得发潮,里面的糖早就化了,只剩下一点黏在纸上的甜,像一场被雪埋了的梦,再也醒不过来。
三十岁那年的同学聚会,你是抱着应付的心态去的。包厢里闹哄哄的,有人起哄让你介绍近况,你笑着摆手,说“就那样,结婚生子,日子过得挺稳当”。
话音刚落,包厢门被推开,穿深灰色风衣的男人站在门口,身形比记忆里挺拔了许多,眉眼间褪去了少年时的青涩,却还是一眼就能认出来——是马嘉祺。
他显然也看到了你,脚步顿了顿,手里的外套差点滑下去。周围有人喊他名字,他才回过神,扯出个浅淡的笑,目光却像被无形的线牵着,总往你这边落。
你端起茶杯抿了口,指尖有点凉。结婚三年,丈夫是大学同学介绍的,脾气温和,女儿刚满周岁,相册里都是一家三口的笑脸。日子像温水,没什么波澜,却也踏实。只是偶尔整理旧物,看到那个蓝格子布包,心里还是会像被什么东西轻轻蛰一下。
中途去洗手间,在走廊撞见他。他靠在墙边抽烟,烟火在昏暗的光线下明明灭灭。见你过来,他慌忙掐了烟,手指在风衣口袋里攥了攥:“好久不见。”
“嗯,好久不见。”你低头看自己的鞋尖,“听说你在南方发展得不错。”
“还行。”他顿了顿,声音放轻了些,“你……看起来挺好的。”
你抬头时,正对上他的眼睛。那双浅褐色的瞳孔里,映着走廊顶灯的光,像落了点碎星,却又藏着些说不清的东西,让你想起高三那年落雪的夜晚,他扒在卡车后窗看你的眼神。
“你也是。”你扯了扯嘴角,“成家了吗?”
他沉默了几秒,才摇了摇头:“还没。”
回去时,他走在你身后半步的位置。包厢里的喧闹隔着门板传过来,走廊里静得能听见彼此的呼吸声。快到门口时,他忽然说:“那年……我在你家楼下等了三天。”
你脚步一顿。
“想把志愿改回来,”他声音很哑,像蒙着层灰,“但我妈把户口本藏起来了。走的前一晚,我看见你房间的灯亮到后半夜,窗台上摆着咱们一起捡的槐树叶标本。”
你鼻子忽然发酸,别过头去:“都过去了。”
聚会散场时,外面下起了小雨。丈夫开车来接你,摇下车窗冲你笑:“玩得开心吗?宝宝在家闹着要妈妈呢。”
你点头,正要拉开车门,马嘉祺走了过来,手里拿着把伞,是当年那把蓝格子的,边角已经磨得发白。“拿着吧,”他把伞递给你,指尖没敢碰到你的手,“雨挺大的。”
丈夫探出头,礼貌地问:“这位是?”
“高中同学,马嘉祺。”你介绍道,又对马嘉祺说,“这是我先生。”
他冲你丈夫点了点头,笑容客套又疏离,只有你看见他转身时,握着伞柄的手指关节泛了白。
车开出去很远,你从后视镜里看,他还站在原地,蓝格子伞被风吹得微微晃动,像一片在雨里打转的槐树叶。
手机震了一下,是陌生号码发来的短信,只有一句话:“你窗台上的槐树叶,我当年摘了一片,夹在《音乐理论基础》里,到现在还在。”
你盯着那条短信看了很久,雨打在车窗上,模糊了外面的街景。丈夫伸手过来,轻轻握住你的手:“怎么了?是不是累了?”
你摇摇头,把手机揣回口袋,抬头冲他笑:“没事,我们回家吧,想宝宝了。”
车拐过街角,再也看不见那个站在雨里的身影。你知道,有些东西就像那年冬天的雪,落了,化了,就再也回不来了。而日子,总要朝着有暖光的地方,一步步走下去。