缘由

静室，夜。

　　烛火在蓝忘机清冷的侧脸上投下摇曳的光影。他刚刚结束晚课，气息平稳，心境却因白日里盈晚演练剑法时，那一闪而逝的、过于熟悉的寂寥剑意而泛起微澜。

　　她当时只是随手拂去肩头的落花，动作轻缓，可他分明感受到了一种与周遭生机勃勃的春意格格不入的寒意——并非杀意，而是一种更深沉的，仿佛源自万古冰原的孤独。

　　他闭上眼，试图驱散这莫名的牵挂。

然而，神识却不由自主地沉入一片纷扬。

　　……是雪。

　　冰冷的，无边无际的雪。

　　他发现自己站在一片被厚厚积雪覆盖的山谷中，朔风卷着冰粒，刮在脸上带着细微的刺痛。然后，他看见了那个身影。

　　一个极其单薄的女孩。

　　看上去不过十一二岁的光景，身量未足，站在及膝的深雪里，仿佛一株随时会被风雪摧折的嫩竹。她身上穿着素净的、几乎与雪地融为一体的衣裙，墨发被寒风吹得微微拂动。

……她手中并无神兵利器，只有一截刚从崖边拗下的、疏影横斜的梅枝，几点红蕊在凛冽寒气中颤巍巍地绽着。她正以枝代剑，在雪地中腾挪转移，动作间尚带着孩童的稚拙，却又隐隐透出一种与年龄不符的、令人心惊的凝练与专注。

　　蓝忘机屏息看着。他认得那身形步法，虽远未成熟，但内核已与如今的盈晚同出一源。

　　然而，风中送来的不再只有梅香与雪气。

　　一丝若有若无、继而变得浓重粘稠的血腥味，撕裂了雪谷的宁静。

　　女孩——年幼的荼所云，动作蓦然顿住。她蹙起那双尚未长开、却已显清冷的眉，循着气味，如同警觉的幼兽般悄然潜行。

　　蓝忘机的视线跟随着她。越过一处被雪覆盖的山脊，下方村落的景象，让即便是心性坚韧如他，也感到了瞬间的窒息。

　　方才在幻境边缘感知到的宁静村落，此刻已成人间炼狱。火光在雪地与血泊中扭曲跳跃，房屋倾颓，村民的尸体横七竖八地倒卧在地，温热的鲜血融化了白雪，汇成一道道污浊猩红的小溪，刺目得令人眩晕。

　　场中央，一个身高逾三米、筋肉虬结如铁塔般的魔修，正发出震耳欲聋的狂笑。他周身缠绕着肉眼可见的黑色煞气，声如洪钟，震得檐上积雪簌簌落下。“弱！太弱了！像踩死虫子一样无趣！”

　　魔修猩红的眼睛扫过了山脊，瞬间锁定了那抹小小的白色身影。戏谑与残忍交织：“哦？还有个漏网的小虫子？这细皮嫩肉的，捏起来手感一定不错！”

　　话音未落，那巨大的身影已带着腥风猛扑过来，如同山岳倾塌，阴影瞬间将娇小的荼所云完全笼罩。蒲扇般的巨掌带着撕裂空气的尖啸，直直抓向她的头顶。

　　蓝忘机心中猛地一紧，几乎是本能地想要上前，却发现自己在此地只是一道虚无的视线。

　　面对这绝对的力量与体型差距，那雪地中的女孩脸上，却无半分惧色。她甚至没有后退，只是在那巨掌即将触及的瞬间，足尖在雪地上轻轻一点，身影如同被风吹起的雪花，以一种不可思议的灵巧与柔韧，顺着掌风飘然而起。

　　时间仿佛在那一刻凝滞。

　　蓝忘机清晰地看到，她手中的梅枝，不再是玩物。枝头那点红梅，在她灵力的灌注下，骤然爆发出凄艳绝伦的光华。没有金属兵刃的铿锵之声，只有一种极致的、属于规则的冰冷与寂灭之意弥漫开来，连他这旁观的神识都感到一阵寒意。

　　她的人与梅枝仿佛合为一体，于漫天飞雪中划出一道玄妙的轨迹。不是直刺，不是劈砍，而是一种如同雪花盘旋、寒梅自枝头飘零般的自然律动，带着一种注定凋零的凄美与决绝，轻飘飘地拂过了那魔修粗壮的脖颈。

　　魔修前冲的骇人姿态猛地僵住。脸上的狞笑凝固，转化为难以置信的惊愕。他甚至没感觉到疼痛。

　　下一刻，他那庞大的头颅与身躯分离，切口平滑如镜，没有鲜血喷涌，因为极寒的剑意已在瞬间冻结了一切生机。头颅“咚”地一声砸在雪地里，高大的身躯轰然倒地，溅起漫天混合着血色的雪沫。

　　至死，他都不明白自己为何会死于一截梅枝。

　　荼所云轻盈落地，站在那无头的尸身旁，雪白的衣裙未染半分尘埃。她微微喘息，小脸因力量瞬间的爆发与收敛而显得有些苍白。她低头看了看手中那截梅枝，承受了她方才凝聚的剑意，枝身已然化作齑粉，唯有那点红梅，依旧倔强地留在她指尖，随后缓缓飘落，覆于被血污浸染的雪上。

　　她沉默地望了一眼这片被残忍玷污的纯白，以及那在猩红中依然刺目的点点落梅。

　　生与死，纯白与猩红，极致的静美与暴烈的杀戮。

　　这幅画面，带着冰冷的触感，深深烙印在蓝忘机的识海之中。

　　幻境消散。

　　蓝忘机倏然睁开双眼。

　　静室依旧，烛火安稳，窗外是姑苏静谧的夜。唯有他胸腔内那颗急促跳动的心脏，和指尖残留的、仿佛触碰过万古寒冰的凉意，证明着方才所见并非虚幻。

　　他缓缓地、极其缓慢地侧过头。

　　盈晚就在他身侧安睡。月光透过窗棂，勾勒出她宁静的轮廓，呼吸均匀，眉宇间是历经千帆后的淡然，仿佛世间再无何事能惊扰她的安眠。

　　可蓝忘机的眼前，却反复浮现出那个雪地中执梅枝、于尸山血海初绽时便已孤身裁定生死的小小身影。

　　她的路，从那么早开始，就是用孤独与鲜血铺就的。

　　一种前所未有的心疼，如同最坚韧的藤蔓，瞬间缠绕紧缚了他的心脏，几乎让他窒息。他之前所有因她“不主动亲近”而产生的微小不安，因她偶尔流露的、仿佛隔着一层冰壁的疏离而产生的困惑，在此刻显得如此可笑而微不足道。

　　一个在尸山血海中独自学会站立和行走的人，一个在孩童时期便已见识过世界最残酷面目的人，你如何能要求她，第一时间就懂得如何与人相拥？如何能期待她，轻易卸下那早已融入骨血的本能防备？

　　她所有的强大，所有的冷静，所有看似漠然的“逢乱必出”，其内核，或许正是源自那个雪日，被迫用最稚嫩的肩膀，过早扛起了杀戮与守护的重量。

　　他伸出手，动作是连自己都未曾察觉的、极致的轻柔，将她散落在枕畔的一缕墨发，小心翼翼地拢回耳后。指尖触及她温热的肌肤，那真实的暖意，才稍稍驱散了他心底因那段回忆而泛起的刺骨寒凉。

　　他凝视着她的睡颜，目光深邃如海，里面翻涌着滔天的巨浪——是震撼，是敬佩，是汹涌澎湃的心疼，更是一种前所未有的、清晰无比的决心。

　　他之前或许只是被她吸引，想要靠近，想要守护。

　　而现在，他明白了。

　　他想要成为那个，能让她终于感到疲惫时，可以安心放下手中之剑、转身依靠的存在。

　　他想要用往后漫长的岁月，去温暖那个在深雪寒梅中，过早被冰封了柔软的孩子。

　　这一次，他不再等待她的靠近。

　　他将主动走向她，走过她一路行来的风雪，理解她所有的过去，然后，紧紧握住她的手。

　　烛火“噼啪”一声轻响。

　　蓝忘机轻轻躺下，将她微凉的身体揽入怀中，用自己的体温去煨暖她。

动作坚定而温柔，仿佛许下了一个无声的、重于生命的誓言。

　　风雪已逝，此后春秋，皆应是暖。