无聊剑回归

十万年的风，刮过这片被遗忘的封印之地，只余下呜咽。

砾石是灰白的，天穹是低垂的，连一丝活气也无，死寂得能吞噬掉所有声响。

盈晚走得很慢，每一步都像要陷入这亘古的荒芜，身形带着重生后难以避免的虚浮与踉跄，然而她的脊背挺得笔直，目光穿透前方稀薄的雾霭，落在那座如同丰碑的黑色巨剑，以及剑旁那个佝偻如石的身影上。

守剑的老人，背影几乎已与山岩融为一体，枯槁，沉默，披着一身被岁月浸透的孤寂。

十万个春秋轮回，星辰在他头顶明灭，尘世在他脚下翻腾，唯有他，如同被时光遗忘的锚点，死死钉在这片不毛之地。

直到那一缕他守候了无尽岁月、早已烙印在神魂深处的气息，如同极细微却无比坚韧的丝线，悄然拂过感知的末梢。

他抚在冰冷剑身上的手，猛地一颤。

那动作极其缓慢，带着一种近乎恐惧的迟疑，仿佛怕这又是十万年来无数次心魔构筑的幻影之一，稍一用力，便会惊散。

他一点一点地，极其艰难地，回过头来。浑浊的眼珠在深刻如沟壑的皱纹间移动，终于对上了盈晚的视线。

没有预想中惊天动地的呼喊，也没有歇斯底里的痛哭流涕。

两个跨越了生死界限、被十万年光阴长河冲刷的身影，就在这片死寂的天地间，静静地望着对方。风声是唯一的旁白。

然后，铸剑叟脸上那些僵硬的线条一点点松动，咧开嘴，露出了一个与十万年前一般无二、带着几分痞气却又无比温暖的笑容。

只是那笑容甫一绽开，浑浊的泪水便再也蓄不住，顺着他脸上纵横交错的沟壑，肆无忌惮地奔涌而下。

“臭丫头……”声音沙哑得像是砂纸摩擦着锈铁，“就知道你死不透！”

盈晚走上前，步履依旧有些虚浮，却异常坚定。她没有多说一个字，只是伸出手，轻轻抱了抱这个形销骨立、为她守候了十万春秋的老人。

他的骨架硌人，带着山石般的冷硬，却又有一股不灭的暖意从深处透出。

“老头，”她的声音很轻，落在这寂静里，却清晰无比，“我回来了。”

老人枯槁的身体在她这一抱下微微震颤了一下，随即，那双布满老茧、却依旧稳定的手，珍而重之地抬起，按在了那柄被称为“无聊”、镇封此地十万年的黑色巨剑剑柄之上。

封印之力在他掌心下流转，发出低沉的嗡鸣，那声音起初如同垂死的挣扎，旋即变得越来越清越，越来越欢快。

巨剑周身乌光流转，竟主动脱离了封印的核心，“锵”的一声清越剑鸣，黑剑化作一道流畅的乌光，乖巧温顺地落入了盈晚摊开的掌心，尺寸如意变化，恰好被她握住。

剑身微颤，传递出久别重逢的依恋与欢欣。

那曾掀起滔天浩劫、令三界震颤的魔头，已被十万年间荼所云倾尽半生修为彻底炼化，消散于无形。

铸剑叟看着盈晚握住剑，眼中最后一点紧绷的东西，悄然松开了。

接下来的数月，这一老一少，仿佛要弥补那错失了十万年的时光，结伴在早已沧海桑田的人世间漫无目的地游荡。

他们或许在某个烟火缭绕的街边小摊对坐，就着一碟卤豆干，一壶粗劣的烧刀子，默默对饮。

油腻的木桌，喧闹的人声，都与封印之地的死寂格格不入。老人絮絮叨叨地讲着，讲这十万年来王朝更迭，讲仙门兴衰，讲那些他守剑时，看着山脚下村落生灭、听路过修士闲聊得知的趣闻轶事，也讲那漫长到足以逼疯任何人的、日复一日的孤寂。

他的声音平淡，像在说别人的故事。

他们也或许在某处人迹罕至的山巅并肩而立，看浑圆的日出跃出云海，将天地染成金红，又看绚烂的晚霞一点点被墨蓝吞噬，星子渐次点亮。

盈晚大多时候只是静静地听着，山风拂动她的衣袂。偶尔，她会说起自己重生后的些许见闻，一株新生的草芽，一场陌生的雨，语调同样平静。

他们诉说了很多，细碎得如同溪水流过石子；又仿佛什么都不必说，所有的牵挂、深埋的愧疚、失而复得的欣慰，都融进了这平淡得近乎琐碎的陪伴里。时光在他们之间，缓慢地流淌，试图抚平那十万年刻下的深邃年轮。

最终，在一个晨曦微露的清晨。

他们走在一条雾气弥漫的野径上，草叶上的露水打湿了鞋履。

铸剑叟停下脚步，侧过头，看着身边被晨光勾勒出身形的盈晚，鲜活，真实，不再是他记忆中那个需要他护持、最终却走向决绝的丫头，也不再是封印深处那个令他日夜悬心的意念。她站在那里，手握完整的无聊剑，自成一方天地。

他眼中最后一丝执念，如同被阳光穿透的薄雾，彻底散去，化为了全然释然的平静。

他伸出手，拍了拍盈晚的肩，动作很轻，却带着一种斩断过往的决意。

“行了，丫头，”他笑了笑，皱纹舒展开来，“看到你真真切切地活过来了，老夫也就没啥遗憾了。”

他顿了顿，望向雾气深处，目光似乎已飘向了很远的地方。

“这人间，你自己好好逛。老夫我啊……也该一个人，去别处逛逛喽！”

说罢，他不等盈晚回应，便洒脱地转过身，挥了挥手，那佝偻却异常挺拔的背影，一步一步，稳稳地踏入弥漫的晨雾之中，再没有回头。

雾气很快吞噬了他的身影，也掩去了他离去的方向。真正开始了属于他一个人的、无牵无挂的云游。

原地，盈晚默然伫立良久，直到天光彻底放亮，驱散了最后一缕湿冷的雾气。她低头，看着手中这柄终于完整归来的无聊剑。

剑身黝黑，古朴无华，唯有剑格处，隐约有暗流涌动。

她想起之前陪伴自己的那柄剑，不过是无聊剑魂投身于一柄普通玄铁剑上，护她周全，供她驱策。

剑魂归位，剑身完整。

这也意味着，当年荼所云那完整的力量和天道为她重塑的这具新生躯体，共同造就了现在的她——盈晚。

她抬起头，望向铸剑叟消失的方向，天际澄澈，万里无云。

她轻轻握紧了手中的无聊剑，剑身传来一声几不可闻的、温顺的轻鸣。