暮春时节,连绵了几日的细雨终于停歇,侯府庭院里的牡丹像是得了天地灵气般,一夜之间开得愈发繁盛。朱红廊柱旁,几株姚黄魏紫簇拥着,层层叠叠的花瓣泛着温润的光泽,风一吹,浓郁的香气便裹着雨后的清润漫开来,沁得人心里都软了几分。
沈玉容坐在窗边的梨花木椅上,窗纱半掩,将外头的暖意滤得柔和了些。她指尖捏着一枚通体温润的羊脂玉扣,玉扣上雕着细碎的缠枝纹,是母亲在世时亲手为她挑选的,触手生温,却暖不透她此刻沉郁的心思。她的目光越过案上的青瓷笔洗,落在那叠厚厚的账本上 —— 那是西山马场近半年的收支明细,泛黄的纸页上,红笔标注的亏损数额像一道道刺目的伤疤,从正月到四月,亏空竟累计到了三千多两,看得她眉头不自觉地蹙了起来。
这西山马场是父亲早年最看重的产业,占地百亩,养着上百匹良驹,不仅是家族脸面,更是不少庄户人家的生计来源。可自父亲鲜少过问后,马场没了主心骨,管事们各有心思,要么敷衍了事,要么中饱私囊,短短半年就落得这般境地。自掌管家事以来府里的老管家几次劝她,说与其让马场继续亏空,不如趁早变卖,还能换些银子补贴家用。可沈玉容总舍不得,这里是产业,父亲只是无暇管理,在父亲心中有着难以评估的分量。
正对着账本出神,窗外传来一阵轻缓的脚步声,侍女晚晴端着一盏刚泡好的雨前龙井走进来,轻声道:“三小姐,您都对着账本看半个时辰了,喝口茶歇歇吧。” 她将茶盏放在沈玉容手边,目光扫过账本上的红笔,又补充道,“方才听前院的小厮说,二少爷又去街西的赌坊了,还是管家派人把他拉回来的。”
沈玉容端起茶盏,温热的茶水滑过喉咙,却没驱散心底的愁绪。她口中的 “二少爷”,便是她的侄子沈景风。最近沈景风没有酒馆、药铺的拴着,整日跟着京城的纨绔子弟游手好闲,要么赌钱,要么逛酒楼,还总在她面前抱怨,说自己空有抱负却没机遇,若是有本钱,定能干出一番大事业。
听到沈景风又去赌坊,沈玉容无奈地摇了摇头,可转念一想,或许…… 这也是个机会?若是把马场交给沈景风打理,再给他一笔本钱,既能让他有事可做,也能试着盘活父亲留下的产业,若是成了,便是两全其美;若是不成,也能让他吃些苦头,明白生活不易。
念头既定,沈玉容便对晚晴说:“你去前院一趟,把景风叫来我这儿,就说我有要事跟他商量。”
晚晴虽有些疑惑 —— 三小姐向来对表少爷的顽劣头疼,今日怎么突然要跟他商量要事?但还是应了声 “是”,转身快步去了。
不多时,门外就传来一阵轻快的脚步声,伴随着少年人略显张扬的语调:“姑母,您找我?” 沈景风身着宝蓝色锦衫,腰束玉带,发间还别了支镶嵌着碎宝石的发簪,一看便知是刚从外面回来,还没来得及换下华服。他进门时脚步略急,衣摆带起一阵风,还夹杂着淡淡的酒气。
沈玉容指了指对面的玫瑰椅,语气平和:“坐吧,我有件事想托付你。”
沈景风依言坐下,脸上带着几分好奇,又掺着些许漫不经心 —— 他以为姑母又是要教训他不该去赌坊,或是要让他读书练字,心里早已做好了应付的准备。
可沈玉容却没提赌坊的事,反而从抽屉里取出一个精致的紫檀木盒,打开后,里面躺着一张鎏金镶边的银卡。那银卡约莫半掌大小,正面雕刻着繁复的云纹,中央用篆体印着 “通汇” 二字,边缘还镶嵌着细细的银丝,一看便知价值不菲。
“这是通汇钱庄新出的银卡,可在全国各处分号取现,内里存了五万两白银。” 沈玉容将银卡轻轻放在桌案上,推到沈景风面前,目光认真地看着他,“西山马场你是知道的,如今亏损严重,我想把它交给你打理,这五万两,便是给你的本钱。若是你能盘活马场,让它盈利,那赚来的银子,便全归你自由支配。”
沈景风原本还带着几分漫不经心的眼神,在看到银卡的瞬间骤然亮了起来。五万两白银!这可不是小数目,足够他在京城挥霍好几年了!他下意识地伸手想去拿,指尖刚碰到银卡冰凉的金属质感,就被沈玉容轻轻按住了手。
“景风,先别急。” 沈玉容的神色沉了沉,语气也严肃了几分,“我给你本钱,却也有条件。第一,你每月需向我提交一份马场的收支明细,一分一毫都要记清楚,不许有半点含糊;第二,这笔钱只能用在马场的打理上,无论是买草料、雇工人,还是修缮圈栏,都要专款专用,不得擅自挪用,更不能把钱花在赌坊、酒楼这些与马场无关的地方;第三,你每周至少要去马场待三天,亲自盯着那边的事,不能只把差事交给下人,自己却不管不顾。”
这三个条件,沈玉容早已在心里琢磨了许久,既想给沈景风机会,也得守住底线,免得他再像从前那样肆意妄为。
可此刻的沈景风,满脑子都是 “五万两” 和 “盈利归自己”,哪里还能细细琢磨这些条件。他只觉得姑母的话都是多余的,只要有了钱,什么马场不能盘活?他连忙点头如捣蒜,语气急切:“姑母放心!您说的这三条,我都记下来了!我一定好好打理马场,绝不让您失望,到时候赚了钱,我还会孝敬您的!”
沈玉容看着他急切的模样,眼底泛起一丝隐忧。她了解沈景风的性子,向来是三分钟热度,又爱贪图享乐,今日说得再好,难保日后不会变卦。可事已至此,她也只能选择相信 —— 毕竟是自己看着长大的侄子,她总盼着他能改改性子,做点正经事。
她松开手,又叮嘱道:“马场之事繁琐,不比你在京城玩乐轻松。草料的好坏、工人的品性、马匹的健康,这些都要你亲自去查、去管。遇着不懂的地方,别逞强,随时来问我,或是去请教府里的老管家,他打理过马场,经验丰富。”
“知道了姑母!” 沈景风一把抓过银卡,紧紧攥在手里,像是怕它飞了似的。他站起身,又匆匆应了几句,便迫不及待地转身往外走,连告别的礼仪都忘了,只留下一个急匆匆的背影。
晚晴在一旁看着,忍不住轻声道:“三小姐,您就这么信得过二少爷?他今日说得好听,可您忘了,上个月他还把您给的月钱拿去赌坊输光了,连少夫人赏的玉佩都当了。这五万两银子,万一被他挥霍了,可怎么好?”
沈玉容拿起桌上的账本,指尖轻轻拂过泛黄的纸页,上面父亲的字迹还隐约可见。她轻轻叹了口气,语气里带着几分怅然,又有几分期许:“我也知道他性子顽劣,可他毕竟是长兄的独子,我总不能看着他一直荒废下去。这五万两,既是给马场的机会,也是给他的机会。若是他真能把马场救回来,便是一桩好事;若是不能,便当是给她个教训,让他知道财富来得不易,不是能随意糟践的。”
晚晴听着,也不再多言,只是默默收拾起桌上的茶盏,心里却依旧替自家小姐捏着一把汗。
可沈玉容的期望,终究还是落了空。
沈景风拿到银卡后,别说去西山马场考察,连马场的方向都没去过。他当天下午就揣着银卡,直奔京城最大的古玩店 “宝珍阁”。这家店在京城赫赫有名,里面藏着不少历代的奇珍异宝,寻常人连进门都要掂量掂量,可沈景风如今握着五万两的银卡,底气十足,一进门就大声嚷嚷着要见老板。
宝珍阁的老板姓王,是个精明人,见沈景风衣着华贵,气质不凡,又带着几分少年人的张扬,知道是哪家的贵公子,连忙满脸堆笑地迎上来:“这位公子看着面生,不知是哪家府上的?想要些什么宝贝?小店刚到了几件好东西,您瞧瞧?”
沈景风摆出一副大人物的模样,摆摆手:“别废话,把你们这儿最好的古玩拿出来,本公子不差钱!”
王老板一听,眼睛更亮了,连忙让人把压箱底的宝贝都搬了出来 —— 有宋代的青瓷瓶,有元代的墨宝,还有明代的玉雕。沈景风看了一圈,都觉得不够特别,直到王老板小心翼翼地捧出一个锦盒,打开后,一尊通体酱黄的唐三彩马赫然在目。
那唐三彩马高约一尺,体态丰腴,鬃毛飞扬,马鞍上还雕着精致的花纹,釉色饱满,光泽莹润,一看就是唐代的珍品。沈景风顿时就挪不开眼了,指着唐三彩马问:“这东西,多少钱?”
王老板笑得眼睛眯成了一条缝:“公子好眼光!这可是正宗的唐代唐三彩,市面上少见得很。若是公子真心想要,小店就给您个实在价,八千两白银!”
八千两!这要是放在从前,沈景风连想都不敢想,可如今他手里握着五万两的银卡,只觉得这点钱不算什么。他眼皮都没眨一下,直接把银卡拍在桌上:“八千两就八千两,包起来!这卡你拿去兑,剩下的钱先存在你这儿,日后我再来买别的!”
王老板见他如此阔绰,笑得合不拢嘴,连忙让人把唐三彩马包好,又亲自拿着银卡去钱庄取现,回来还特意给沈景风送了不少小玩意儿,一个劲儿地奉承他 “年轻有为”“眼光独到”。
沈景风被捧得晕头转向,拿着唐三彩马,又在宝珍阁里逛了一圈,临走前又买了一幅据说是宋代名家的山水画,花了五千两。
往后的日子里,沈景风更是变本加厉地挥霍。他把唐三彩马和山水画摆在自己的书房里,天天邀请京城的纨绔子弟来府上观赏,还在京城最有名的 “醉仙楼” 设宴。每次设宴,他都要包下整个二楼,点满一桌子的山珍海味 —— 有深海的鲍鱼,有西域的葡萄,还有南方运来的荔枝,光是一道 “烤全羊”,就要花费五十两白银。席间,他还大方地给下人们赏赐,只要有人奉承他几句,他就随手扔出几两银子,看得周围的人眼热不已。
那些纨绔子弟见沈景风如此大方,纷纷围在他身边,一口一个 “沈公子” 地叫着,有的说他 “年少多金”,有的夸他 “有眼光”,还有的说他 “日后定能成大器”。沈景风被这些奉承话捧得飘飘然,越发觉得自己了不起,早把打理马场的承诺抛到了九霄云外。他甚至觉得,姑母让他打理马场是多此一举,凭着他手里的银子,就算不做事,也能逍遥一辈子。
而另一边,西山马场的情况越来越糟。管事张老汉看着日渐消瘦的马群,急得头发都白了。马场里的草料早就不够了,之前储存的干草都快吃完了,新的草料还没买;工人们三个月没拿到工钱,家里的妻儿都快揭不开锅了,不少人都收拾东西准备走;还有几匹怀孕的母马,因为营养不良,已经有两匹流产了。
张老汉几次派人去京城找沈景风,想跟他汇报马场的窘境,请求他尽快拨钱买草料、发工钱。可派去的人每次回来都说,沈公子要么在醉仙楼喝酒,要么在宝珍阁看古玩,根本不见人;偶尔见着一次,也只是随便打发几句 “知道了,过几日就拨钱”,可过了几日,还是没动静。
眼瞅着马场就要彻底垮了,张老汉没办法,只好亲自去京城找沈景风。他穿着一身洗得发白的粗布衣裳,在醉仙楼门口等了整整一天,才等到醉醺醺的沈景风出来。张老汉连忙上前拉住他的袖子,急切地说:“沈公子,您快救救马场吧!马都快饿死了,工人们也快走完了,再不给钱,马场就完了!”
沈景风被他拉得不耐烦,一把推开他,嘴里骂骂咧咧:“老东西,别挡路!不就是点钱吗?本公子有的是!明日就给你拨钱,别在这儿烦我!” 说完,便搂着身边的伶人,踉踉跄跄地走了。
张老汉看着他的背影,气得浑身发抖,却又无可奈何 —— 他只是个下人,哪里管得了主子的事。
就这样,又过了一个月,到了沈玉容约定要查看收支明细的日子。沈景风这才慌了神 —— 他连马场的门都没进过,哪里来的收支明细?他想找张老汉要账本,可派去的人回来却说,张老汉已经带着最后几个工人走了,马场里只剩下几匹奄奄一息的马。
沈景风没办法,只好找了个街头的账房先生,给了他十两银子,让他胡乱编些数字,伪造了一份账本。他看着账本上密密麻麻的数字,心里还存着侥幸,觉得姑母平日里事务繁忙,未必会仔细看。
可他忘了,沈玉容常年帮着侯府打理产业,对账本的敏感度远超常人。她接过伪造的账本,只扫了几眼,就看出了破绽 —— 账本上写着 “买草料五百两”,可按照马场的规模,五百两的草料连一个月都不够;还有 “修缮圈栏三百两”,可她前几日听去西山办事的小厮说,马场的圈栏倒了大半,根本没人修缮。
沈玉容压着心头的火气,没当场发作,只是对沈景风说:“明日我要去西山马场看看,你跟我一起去。”
沈景风一听,脸瞬间白了,支支吾吾地想推脱:“姑母,我…… 我明日还有事,不如您自己去?我后续再向您汇报……”
“你的事,有马场重要?” 沈玉容的语气冷了下来,“明日一早,在前院等着,若是敢迟到,你自己看着办。”
沈景风不敢再推脱,只能硬着头皮应了下来。
第二天一早,沈玉容带着晚晴和几个家丁,还有脸色惨白的沈景风,一同前往西山马场。马车走了两个时辰,终于到了马场门口。沈玉容下了马车,一眼就看到了破败的景象 —— 原本气派的木门倒在一旁,上面的漆皮早已脱落;院子里长满了半人高的杂草,几只乌鸦落在倒坍的圈栏上,发出凄厉的叫声;远处的马厩里,隐约传来马匹虚弱的嘶鸣。
沈玉容的心脏像是被一只无形的手紧紧攥住,她快步走向马厩,推开门的瞬间,一股刺鼻的馊味扑面而来。只见几匹曾经肥壮的骏马如今瘦得皮包骨头,肋骨清晰可见,有的躺在地上,连站起来的力气都没有;地上散落着几根干枯的稻草,还有几个破了的食槽,里面空空如也。
“这…… 这就是你打理的马场?” 沈玉容的声音带着抑制不住的颤抖,她转过头,看向跟在身后的沈景风,眼神里满是失望和愤怒。
沈景风不敢看她的眼睛,把头埋得更低了,双手紧紧攥着衣角,一句话也说不出来。
就在这时,一个衣衫褴褛的老工人从旁边的草屋里走出来,看到沈玉容,愣了一下,随即红着眼眶走上前:“三小姐…… 您可来了!马场…… 马场就这么毁了啊!工人们三个月没拿到工钱,都走了;马没草料吃,死的死,病的病…… 张管事临走前还说,要是您再不来,这马场就彻底没救了!”
沈玉容听着老工人的话,心里像是被针扎一样疼。她强压着怒火,对家丁说:“先到附近请兽医来,再让人去买些草料来。” 说完,她转身看向沈景风,语气冰冷得像淬了冰:“回府!”
回到侯府,沈玉容直接把沈景风带到了自己的书房,将伪造的账本狠狠扔在他面前,账本摔在地上,纸页散落一地。“五万两白银!你就是这么用的?” 沈玉容的声音不大,却带着十足的威严,“买古玩、宴宾客、赏伶人,你倒是过得潇洒!可你看看马场现在成了现在成了什么样子!”
沈景风瑟瑟发抖,支支吾吾地辩解:“小姑,我…… 我只是一时糊涂,我本来是想等古玩升值了,再把钱投到马场里的……”
“糊涂?” 沈玉容冷笑一声,“你不是糊涂,你是贪心!你把财富当成了炫耀的资本,却忘了它本该是做事的工具。我给你机会,是希望你能做点正事,可你却把我的信任当成了挥霍的借口!”
她说着,伸手从沈景风的袖中取出了那张通汇银卡 —— 沈景风早已把卡里的钱挥霍得所剩无几。“这张卡,我收回了。” 沈玉容的语气不容置疑,“西山马场的亏损,你自己想办法弥补。从今日起,你不得再动用侯府的一分钱,若是再让我发现你挥霍无度,休怪我无情!”
沈景风看着银卡被收回,知道自己彻底失去了机会,瘫坐在地上,悔恨的泪水夺眶而出。可沈玉容却没有丝毫同情,她转身离开,心中暗自思忖:这是她给沈氏继承人上的第一课,当年简明轩继承简氏集团后,不听劝告,肆意挥霍公司资金,投资各种高风险项目,最终导致公司亏损严重,被董事会逐出集团。如今沈景风重蹈覆辙,也算是让她看清了人性的贪婪。