云深不知处的藏书阁，暮色透过雕花木窗，将空气里浮动的细微尘埃染成暖金色。
魏无羡丢开最后一卷抄完的家规，夸张地伸了个懒腰，骨头噼啪作响，惹得对面正襟危坐的蓝忘机笔尖一顿，冷淡的视线扫了过来。
“抄完了？”声音也像淬了冰。
“抄完了抄完了！”魏无羡笑嘻嘻地凑过去，浑不在意那能冻死人的目光，“三千条呢，一字不落！蓝二公子，检查检查？”
蓝忘机垂下眼睫，不再看他，只将手中书卷翻过一页，侧颜线条清冷绝尘。
魏无羡自讨没趣，摸了摸鼻子，倒也习惯了。他百无聊赖地趴回案几，鼻尖萦绕着书卷的墨香和蓝忘机身上清冷的檀香气，窗外是姑苏特有的湿润山风，带着草木的微涩。抄书抄得手腕酸麻，精神却因终于解脱而亢奋，他盯着蓝忘机一丝不苟的仪态，眼皮渐渐发沉。
最后一点天光收尽，烛火尚未点燃，藏书阁内陷入一种朦胧的昏暗。
他是被一种极致的寂静惊醒的。
不是云深不知处入夜后那种惯常的宁静，而是一种……虚无的、彻底吞没一切声音的死寂。身下不再是冰凉硌人的木质地板，触手所及，一片温润微凉，似玉非玉。
魏无羡猛地坐起身。
周遭景物全变了。不再是藏书阁那顶天立地的书架和堆积如山的书卷，而是一个广阔得望不到边际的奇异空间。地面铺着浑然一体的墨色玉石，光滑如镜，倒映出模糊的人影。头顶无星无月，也无灯烛，却弥漫着一层柔和的、不知来源的白光，将整个空间照得亮如白昼，却又不刺眼。
稀稀落落或站或坐着不少人，皆是一片茫然惊愕。
“怎么回事？”
“这是何处？”
“我方才明明在精舍休息……”
窃窃私语声逐渐响起，带着惊慌与试探。魏无羡一眼扫去，看到了不少熟悉面孔——多是此次来姑苏听学的各世家子弟，江澄和师姐江厌离也在一旁，正警惕地打量着四周。聂怀桑躲在他大哥聂明玦身后，手里还下意识攥着一把没展开的折扇。
而最引人注目的，自然是前方那一小片素衣若雪、抹额飘飘的姑苏蓝氏子弟。蓝启仁老先生脸色铁青，胡须微颤，显然对这突如其来的变故惊怒交加。他身旁，蓝曦臣正温声安抚着几名面露惧色的门生，眉宇间虽也凝着困惑，却依旧保持着从容。
蓝忘机站在稍远些的位置，身姿挺拔如苍松，面无表情，但魏无羡捕捉到他微微蹙起的眉心和眼底一闪而过的锐利审视。
“蓝湛！”魏无羡眼睛一亮，几乎是蹦跳着穿过三三两两聚在一起的人群，蹿到蓝忘机身边，“你知道这怎么回事不？我们这是被集体绑架了？还是谁搞的恶作阵？哎你这表情，肯定也不知道……”
蓝忘机目不斜视，只从唇间吐出两个字：“喧哗。”
魏无羡立刻闭嘴，只是嘴角还咧着，一双眼睛滴溜溜地四处乱转，对这诡异处境的好奇远远压过了不安。
就在众人惶惑议论之际，一道冰冷、毫无情绪起伏的机械声音突兀地响彻整个空间，每一个字都清晰得像是直接砸在耳膜上：
“观测者集齐。时空序列校准完毕。”
“启动‘未来镜像’投影。”
“观影，开始。”
话音落下的瞬间，所有人面前的墨色“地面”骤然亮起，波纹荡漾，如同巨大的水面被投入石子，继而平滑如镜，化作一面顶天立地的巨大荧幕。强光刺得不少人眯起了眼。
魏无羡也收了嬉笑，微微屏息。
荧幕上的光芒逐渐稳定，图像开始凝聚——
那似乎是一处昏暗的静室，陈设熟悉，俨然是云深不知处的风格，却更显压抑。一人被死死禁锢在榻上，手腕被另一只骨节分明、力量惊人的手牢牢攥紧，按在枕侧。玄色与白色的衣袖凌乱地纠缠在一起。
镜头缓缓上移，清晰地映出榻上两人的面容。
下方的是魏无羡！他衣襟微散，发丝凌乱，脸上带着一种惊愕又试图挣扎的神情。
而上方的那个人……是蓝忘机！
所有人的呼吸都在那一刻滞住了。
那确实是蓝忘机，如冰似雪的仪态荡然无存。他眼角泛着惊人的红晕，不是哭，而是一种濒临崩溃的、剧烈情绪燃烧后的痕迹。他一向波澜不惊的脸上此刻竟带着一种深切的、几乎能灼伤人的痛楚，薄唇紧抿，下颚线条绷得如同拉满的弓。
他死死盯着身下的魏无羡，声音嘶哑得完全不似他平日清冷的音色，每一个字都像是从喉咙深处碾磨出来，带着绝望的哀恳：
“魏婴……求你…别再修鬼道……”
死寂。
荧幕之前，是比那机械音出现时更深、更绝对的死寂。落针可闻。
画面定格在蓝忘机那双浸满痛楚与某种疯狂、却又深不见底的眸子上。
魏无羡脸上的血色“唰”地一下褪得干干净净，他猛地扭头看向身边的蓝忘机，对方也正看着他，浅色的瞳孔里是前所未有的剧烈震荡，虽然只有一瞬，便又强行覆上冰层，但那份震惊与无措，魏无羡捕捉到了。
他、他修了鬼道？蓝湛……蓝湛怎么会用那种眼神看他？那种……仿佛要将他生吞活剥又小心翼翼、痛苦到极致的眼神？
“魏！婴！”
一声暴怒的厉喝如同惊雷炸响，瞬间打破了这可怕的寂静。蓝启仁气得浑身发抖，脸色由青转紫，手指直戳过来，指尖都在发颤：“你！你竟敢——竟敢带坏忘机！引诱他行此……此悖逆之事！还修习邪魔外道！我姑苏蓝氏容你不得！！”
怒吼声在空间内回荡，大部分学子被蓝老先生的盛怒吓得缩了脖子，看向魏无羡的目光顿时充满了惊疑、审视，甚至还有一丝隐秘的兴奋。江澄一步踏出，挡在魏无羡身前半侧，脸色难看至极，嘴唇动了动，想反驳什么，却又被那荧幕上过于惊悚的画面噎得说不出完整句子。江厌离担忧地握住魏无羡的手臂，轻轻摇了摇头。
场面一时混乱。
“叔父。”温润却带着一丝不易察觉的紧绷的声音响起。蓝曦臣上前一步，挡在了蓝启仁与魏无羡之间，他并未看向暴怒的长辈，目光仍紧紧锁着那尚未完全消散的荧幕画面，眉头微蹙，声音沉稳却掷地有声：“请您暂息雷霆之怒。此事……恐有蹊跷。”
他顿了顿，似乎在斟酌措辞，目光极快地、深深地看了一眼自己的弟弟，蓝忘机已恢复成惯常的冷然模样，只是唇线抿得发白。
蓝曦臣转回视线，声音不高，却清晰地传入每个人耳中：“忘机他……方才眼中所有的，并非厌弃，而是……”
他停顿了一瞬，似乎在寻找最准确的词语，最终，带着一丝难以置信的确认，轻声道：
“……是爱重。”
两个字，很轻，却像重锤砸在每个人心口。
爱重？
蓝曦臣说什么？蓝二公子对魏无羡……爱重？
那种近乎疯狂、绝望禁锢的姿态，是爱重？
众人尚未从这第二个冲击里回过神，那冰冷的机械音再次毫无预兆地响起：
“第一段影像播放完毕。情绪能量收集达标。”
“正在载入第二序列。”
巨大的荧幕重新亮起，光芒流转，新的画面开始飞速凝聚——
这一次，不再是昏暗的静室。背景是荒芜的山野，夜色深重，火光与厮杀声隐约可闻。画面中央，一人浑身浴血，面色是一种不正常的惨白，眼角却洇出诡异的赤红，周身黑气缭绕，戾气冲天，手中一杆深色长笛笛尾鲜红的穗子刺目无比——正是魏无羡！而他对面，持剑相向，眼中满是震惊、痛心与决绝的，是江澄！
另一幕飞快闪过：穷奇道滂沱的雨夜，对峙的军队，地上冰冷的尸体，还有蓝忘机拦在魏无羡身前，从未如此焦急苍白的脸。
再一幕：乱葬岗的黑雾缭绕，伏魔洞中景象阴森，魏无羡似乎在与什么人平静地交谈，旁边甚至还跑过一个笑嘻嘻的幼童……
画面闪烁得越来越快，支离破碎，却每一帧都透着不祥与颠覆！悬崖边的围剿、誓师大会的声讨、不夜天的冲天火光与疯狂……
最后定格的，是一处血池地狱般的洞窟，魏无羡心口插着一柄长剑，而握剑之人……
画面猛地一黑。
机械音冰冷地宣告：
“认知颠覆，现在开始。”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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