秋意渐深,京城的风却带着一股躁动不安的热意。秋狩的余波未平,朝堂上又因运河漕运改道、税银短缺等事吵得不可开交。皇帝似乎愈发喜怒无常,对太子和三皇子两派系的争斗显得有些不耐烦,时有申饬。
这一日,顾珩下朝回府,脸色阴沉得能滴出水来。他将自己关在书房良久,直到傍晚才唤沈知意过去。
书房内并未点灯,暮色透过窗棂,将他的身影拉得细长而冷硬。
顾珩“陛下今日下旨,”
他的声音沙哑,带着一丝压抑不住的戾气
顾珩“要重修《晟会典》,命翰林院牵头,各衙门协理。三殿下…举荐了周明远。”
沈知意心中一动。周明远,正是她之前向顾珩建议的那位光禄寺少卿。看来三皇子果然采纳了意见,将其安排进了这个看似清贵、实则能接触大量档案典籍的要差。
沈知意“这是好事。”
沈知意轻声道沈知意“周大人必能体会殿下苦心。”
顾珩 “好事?”
顾珩冷笑一声,猛地转过身,眼中寒光闪烁顾珩“太子那边岂会坐视?今日廷议,他们推了詹事府少詹事周维出来,争这个总纂修的位置!陛下…陛下竟似有意允准!”
沈知意顿时明白了顾珩愤怒的缘由。《晟会典》的编纂,涉及对现行律例、典章制度的梳理和解释,总纂修的位置至关重要,能影响编纂方向,甚至能在某些敏感议题上做文章。太子与三皇子都想将这个话语权抓在手中。
顾珩“周维此人,性情古板,迁腐不堪,若由他总纂,必会处处掣肘,于殿下大业极为不利!”
顾珩烦躁地踱步顾珩“必须设法阻止他!”
沈知意沉默片刻。她知道顾珩必有后手,唤她来,绝非仅仅为了发泄。
果然,顾珩停下脚步,目光落在她身上,语气莫测顾珩“听闻…周维其人,虽自诩清流,却极好金石古玩,尤嗜先秦铭文。其家中收藏颇丰,却来源…似有不清不楚之处。”
沈知意心中了然。顾珩是想从周维的私德入手,找其把柄,攻讦其不堪总纂修之任。
沈知意“夫君是想…”
她试探地问。
顾珩 “他那点嗜好,知道的人不多。”
顾珩语气森冷顾珩“但其府中管家,似是个贪杯好赌之徒。或许…能从他口中,听到些有趣的故事。”
沈知意立刻明白了顾珩的意思。他想用钱买通周维的管家,套取周维收藏古玩可能涉及的贪腐或来历不明的证据。这种事,他麾下并非无人去做,但风险不小,且极易留下痕迹。
他来找她,是因为她掌管着府中与外界打点的银钱流水,且心思缜密,或许能有更“稳妥”的办法。
这是在将她更深地拖入他的阴谋泥潭。
沈知意脑中飞速权衡。拒绝?不可能,只会引来猜忌。答应?则彻底沦为他的爪牙,后患无穷。
她垂下眼帘,似在沉思,片刻后方道沈知意“管家口舌,虽易撬开,却亦易反复,且目标明显。若其事后反咬,或走漏风声,恐于夫君清誉有损。”
顾珩眯起眼顾珩“哦?夫人有何高见?”
顾珩“妾身愚见。”
沈知意缓声道沈知意“周少詹事既好金石,必有同道中人。或许…可从其常往来的古董商、或是同好学子处着手。听闻城南‘博古斋’的掌柜,眼力毒辣,且与多位清流学士有旧…若能得其‘指点’,知晓周大人某件珍爱收藏的来历轶事,或许…更能令人信服,也更不易追查。”
她将“买通管家”这种直接且肮脏的手段,巧妙转化为从古董商和文人圈旁敲侧击,获取“学术”层面的质疑材料,显得更高明,也更隐蔽。
顾珩眼中闪过一丝异色,显然没料到她会提出这样的思路。他沉吟片刻,嘴角勾起一抹冰冷的笑意顾珩“博古斋…倒是听闻过。夫人果然心思玲珑。此事…便依你之意去办。需要多少银钱打点,直接支取便是。务必办得干净利落。”
他将这烫手的山芋,又轻轻巧巧地抛回给了沈知意。
沈知意“妾身尽力而为。”
沈知意恭顺应下,心中却一片冰冷。
退出书房,她立刻行动起来。她并未直接接触博古斋,而是通过柳芸娘的一位远亲——一位在国子监攻读、同样喜爱金石学的寒门学子,放出风声,表示有贵人欲重金求购有关某件周维珍藏鼎器来历的“确凿考证”,尤其是其是否涉及前朝宫禁流失之物。
消息在小范围内悄然传开。金钱的诱惑加上学术探究的幌子,很快便吸引了注意。
几天后,一份匿名投递的考证文章便通过曲折的渠道,送到了沈知意手中。文章引经据典,看似严谨,却指出周维所藏的一件重要青铜器,铭文与史书记载有异,极可能是后世仿造,甚至暗示其来源可能与一桩多年前的盗墓案有关。
文章写得极有水平,真假难辨,却足以引发质疑。
沈知意将文章稍作修饰,隐去直接指控,只突出其“学术争议性”,然后通过顾风的渠道,匿名递到了几位与太子不睦的御史手中。
不久后,都察院便收到匿名检举,称《晟会典》总纂修候选人周维,收藏赝品,学识有亏,且藏品来源不明,恐有不法之事,不堪重任。
此事在清流中引起不小波澜。虽然证据不算确凿,但足以玷污周维“学问笃实”的形象。太子党极力辩护,斥为污蔑,但质疑的种子已然种下。
皇帝闻奏,颇为不悦,最终下旨,总纂修一职由翰林院掌院学士暂领,周维与周明远皆作为副手协理,相互制衡。
一场风波,看似平息。三皇子未能夺得总纂修之位,但太子的心腹也未得上位,算是打了个平手。
顾珩对这个结果似乎还算满意,并未再多言。
但沈知意却感到一阵深深的疲惫与厌恶。她利用了自己的智慧和人脉,去做了一件构陷他人的阴私之事。虽然手段比她建议的更高明,但本质并无不同。
她再次清晰地看到自己与顾珩的本质区别:他为达目的,可不择手段,罔顾是非;而她,即便在挣扎求存,内心仍有一条不愿逾越的底线。
这次事件,像一点星火,落在她心中那片名为“底线”的荒原上。虽未燎原,却灼得她生疼。
她更加迫切地想要找到一条不同的路。
她想起了柳芸娘,想起了那些在“惠丰号”绣坊和学堂中努力求生的女子。一点微弱的念头在她心中萌芽:知识的火种,或许不应只用于权谋倾轧,也可以点亮更多被困于黑暗中的眼睛。
她暗中吩咐柳芸娘,在教授学徒记账算数之余,亦可挑选资质上佳、心性坚韧者,悄悄教授一些简单的史书典籍、诗词文章,不为科举,只为开蒙启智,让她们知道,天地之外,另有世界。
这举动微小得几乎可以忽略不计,却代表着沈知意内心某种固执的坚守。
兰台(翰林院别称)之争的星火已然熄灭,但她心中那点不甘于同流合污的星火,却开始悄然燃烧。
她知道,这条路很难,很险。但她愿意,在无尽的黑暗中,为自己,也为他人,保留这一点微光。