江南的雨，总是来得摔不及防。

我刚将晾在院中的书册收进檐下，雨点便噼里啪啦砸了下来，在青石板上溅起朵朵水花。空气中弥漫着泥土与栀子花混合的清香，这是姑苏城初夏特有的味道。

“落儿，前头来了位客人，指名要见你。”阿嬷撑着油纸伞匆匆走来，脸上带着几分疑惑，“说是从京城来的公子，模样气度不凡得很。”

我微微一怔。自三年前随外祖父隐居姑苏，除却几个闺中密友，鲜少与外人往来，更不必说从京城远道而来的客人。

“可知是何人？”

阿嬷摇头：“只递了名帖，说是姓凌。”

我接过那名帖，上好的洒金笺上只书一个“凌”字，笔力遒劲，隐有锋芒。

心中莫名一动。

整理好微湿的衣襟，我撑伞往前厅去。穿过回廊时，瞥见院中那株百年梨花树被雨水打得零落，洁白的花瓣散了一地，莫名生出几分凄凉。

踏入前厅的刹那，我顿住了脚步。

窗前立着一个身影，玄色长袍，身姿挺拔如松。他正望着窗外雨幕，侧脸线条分明，眉宇间凝着几分难以化开的郁色。

听到脚步声，他缓缓转身。

四目相对的一瞬，仿佛有什么东西在心底最深处碎裂开来。一阵尖锐的疼痛自太阳穴蔓延开，眼前忽地闪过几个模糊的画面——

烽火连天的城楼，血色残阳，一个玄甲将军的背影；漫天飞雪的梅林，两人执手相望；还有...一盏孤灯，半卷残书，和彻夜不散的药香。

我踉跄一步，扶住了门框。

“姑娘可是不适？”他上前一步，声音低沉悦耳，却带着一种难以忽视的关切。

我稳住心神，勉强一笑：“无妨，只是方才走得急了些。不知公子尊姓大名，莅临寒舍所为何事？”

他凝视着我的眼睛，仿佛要从中找出什么答案：“在下凌绝，从京城来。冒昧打扰，是想向姑娘打听一个人。”

“何人？”

“三年前，曾在太医署任院判的苏太医，苏牧云。”他顿了顿，补充道，“他是我的故人。”

我心头一震。

苏牧云，正是我外祖父的名讳。三年前他辞去太医署院判一职，带我远离京城是非，隐居于姑苏城中，鲜有人知。

“公子怕是找错人了。”我垂下眼睑，“我并不认识什么苏太医。”

凌绝的目光落在我腰间悬挂的香囊上：“这枚避毒囊，可是苏太医独门所制？当年他只赠至亲好友。”

我下意识按住香囊，心中警铃大作。外祖父的确擅长制毒解毒，这避毒囊是他特意为我所做，以防不时之需。

此人来者不善。

“公子若是求医，城南有仁心堂，坐堂大夫医术精湛。”我做出送客的姿态，“寒舍简陋，不便久留贵客。”

凌绝却不挪步，反而从怀中取出一物：“姑娘可认得这个？”

那是一枚半边的白玉佩，雕着精细的云纹，玉质温润，显然常年被人摩挲。

而我怀中，正藏着另一枚与之完全契合的半边玉佩。那是外祖父离京前交予我的，嘱咐我好生保管，万万不可示于人前。

手心渗出冷汗，我强作镇定：“不认得。公子请回吧。”

这时，外头忽然传来一阵嘈杂声，夹杂着马蹄与呼喝。数个身着黑衣的带刀侍卫闯入院中，雨水顺着他们的刀鞘滴落，在青石板上晕开深色水迹。

“殿下！”为首之人向凌绝行礼，“属下等护驾来迟，请殿下恕罪！”

殿下？

我震惊地看向凌绝。他神色不变，只微微颔首：“无妨。”

为首侍卫继续道：“圣旨已到苏州府，请殿下即刻前往接旨。另外...”他瞥了我一眼，压低声音，“京城有变，贵妃娘娘急召您回宫。”

凌绝眉头微蹙，随即舒展开来。他转向我，目光复杂：“今日叨扰了。改日必当登门致歉。”

他从袖中取出一支玉簪，轻轻放在桌上：“物归原主。”

那玉簪通体莹白，簪头雕成木兰花苞的形状，正是我昨日不慎遗失的心爱之物。

不待我回应，他已转身离去。玄色衣角在雨幕中划出一道决绝的弧线，那群侍卫紧随其后，片刻便消失在巷口。

我怔怔立在原地，指尖触到那支尚带余温的玉簪。

窗外，雨不知何时停了。一缕夕阳破云而出，照在满院零落的梨花上，恍若碎金洒落。

阿嬷匆匆走来，面色惶急：“落儿，方才那些人...”

“阿嬷，”我轻声打断她，“您可知道，当朝有几位皇子？”

阿嬷愣了愣：“今上共有七子，如今在京中的只有三位：二皇子、四皇子和...七皇子。”

“七皇子...”我喃喃道，“他叫什么名字？”

“凌绝。”阿嬷压低了声音，“听说这位殿下是贵妃所出，圣眷正浓，但性子孤冷，很少与人往来。怎么突然问起这个？”

我没有回答，只是握紧了手中的玉簪。

凌绝。七皇子凌绝。

为何他要寻找已经隐退多年的外祖父？又为何要归还我这支玉簪？

还有...初见时那阵心悸与那些模糊的画面，又是怎么回事？

夕阳完全沉入西山，暮色四合。我望着窗外渐渐暗下去的天色，忽然有种预感——

姑苏城平静的日子，恐怕要到头了。

远处隐隐传来钟声，惊起一群归鸟。

山雨欲来风满楼。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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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一节完

落花风.第一节