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一章 校服

「一切的开始，是一件不合身的校服。 而一切的结局，早已在那不合身的错位中，写下了注脚.」

八月的阳光依旧带着夏末的毒辣，透过教室窗户，在新发的、堆叠如山的校服包裹上切割出明晃晃的光块。空气里弥漫着新棉布和染料混合的、一种略显刺鼻的工业气息，掺杂着返校第二天特有的、躁动不安的喧嚣。

作为生活委员，我被淹没在一片混乱的“我的尺寸写哪了”、“谁拿了我的170？”的声浪里。像个蹩脚的裁缝，手忙脚乱地试图将一个个鲜活流动、尺寸各异的少年，塞进统一规整、只不同身高数字的蓝白色套子里。

就在这片忙碌的、几乎让我汗湿额发的嘈杂中，一个声音清晰地穿透过来，带着一点无奈，一点笑意，像一颗石子投入我耳中的湖泊。

''哈哈哈。''

我抬起头。

他坐在我旁边的那组，我看向他，同时也看到了他的眼中明晃晃的笑意，在我面前留下一道朦胧的意味。他手里拎着那件崭新的蓝色外套，肩膀处垮塌下去，袖口长得盖过了半个手背。他把它往身前稍稍一提，嘴角牵起一个近乎是调侃的弧度。

“我的校服，”他说，语气平常得像在陈述一个再简单不过的事实，“大了一号。”

''我要的160他给我发的170！''

那一刻，世界的声音仿佛骤然退潮。我只看见他脸上那抹真实的笑意，听见他话语里那点罕见的的抱怨。我的心跳漏了一拍，不是后来那种撕心裂肺的悸动，而是一种微妙的、被需要了的错觉。看，会有人来找我帮忙。会有人把他的问题，哪怕只是校服大小这样微不足道的问题，交给我。

一种幼稚的、属于生活委员的职责感，混合着一点难以言明的窃喜，迅速在我心里膨胀起来。

“啊，是吗？”我听到自己的声音有些发紧，努力显得公事公办，而不是为了一点无用的价值感，“号码不对？没事，我去帮你换！”

我几乎是抢也似的从他手中接过那件宽大的外套。棉布的触感温热，似乎还残留着他指尖的温度。那oversize的尺寸裹挟着他的气息，扑了我满怀。那一刻，我抱着的仿佛不是一件需要更换的校服，而是一个责任，一个同学交付于生活委员的、小小的任务。

“你等着广播说去哪里换。”

''校服大的同学请告知生活委员，生活委员拿好衣服来教育处。''

我问完其他同学的校服问题，走出教室去寻找他的身影。

走廊的光线陡然明亮，空无一人。我几乎是小跑起来，脚步踩在光滑的水磨石地面上，发出清脆又急促的回响，一下下，敲打着我莫名雀跃的胸口。我已经开始在脑海里预演：如何跟后勤老师说明情况，如何迅速换回那件尺码正好的、完美的校服，如何在他面前轻松地递回去，换来他或许一句淡淡的“谢谢”，或许，还能延续刚才那一点点笑意。

我甚至觉得，这是我与新学校的同学之间第一个小小的、共同的秘密。是关于一件尺码错误的校服，是关于一次有价值的奔跑的使命。

我没有找到他，但教育处的门开着。我气喘吁吁地停在门口，调整了一下呼吸，脸上或许还带着奔跑后的红晕和未褪尽的、愚蠢的兴奋。

“老师，”我声音清亮，“初一八班一位同学的校服尺码错了，大了一号，需要换一下。”

坐在办公桌后的老师从一堆表格里抬起头，推了推眼镜，表情是一种惯常的、略带疲惫的温和。

“名字叫什么？登记一下。”她递过来一个登记本。

我熟练地写下班级和他的名字。笔画间，带着一种隐秘的郑重

老师拿起本子看了看，随即像是想起什么似的，“哦，他啊——”

她的尾音拖长了一点，我的心脏也跟着悬高了一点。

“他刚才自己已经来过了。”老师语气平常，低下头继续处理她的表格，仿佛只是陈述一个再普通不过的事实，“尺码不对的已经换走了。没有别的校服问题的话，回教室就行。”

……

……

时间在那一刻仿佛被冻结、拉长、然后无声地碎裂。

走廊上传来的遥远喧闹声消失了。后勤处办公室里老旧电扇的嗡鸣声也消失了。只剩下一种巨大的、冰冷的寂静，从我头顶迅速灌下，冻结了刚才还在雀跃沸腾的血液。

他……自己来过了。

他已经来过了。并且，换走了那件正确的。

那么我在担心什么？是换下来的。 是多余的。 是已经被处理掉的、错误的尺码。

脸颊上奔跑带来的热度，此刻烧灼成一种难堪的滚烫。我慢慢地、慢慢地将那件宽大的校服从怀里放下。它现在变得无比沉重，像浸透了冰水。

那时还太小，还会因为一些小事而担心紧张。

“好的……谢谢老师。”

我听到自己的声音干涩得像秋风刮过枯叶。我机械地转身，走向墙角那个堆放杂物的纸箱，企图无意义地，寻找那件“大了一号”的校服，我知道它已经轻轻地、毫无声息地被压在箱底了。

仿佛埋葬了什么。

然后我转身，走出教育处，走进那片依旧明亮的走廊阳光里。

来时的路，一步未变。但回去的脚步，却沉重拖沓，再也发不出任何回响。

那件校服，从最开始，就不合他的身。 而我试图靠近他的姿态，从最开始，也不合时宜地“大了一号”。 我们之间，从一开始，就充满了这种致命的、阴差阳错的错位。

而我那时还不知道，这种令人窒息的错位感，将贯穿我们关系的始终，直至最终，将我彻底湮灭。