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十章:血色玄关与无声的溃堤
子夜时分的江古田区,万籁俱寂,唯有清冷的月光如水银般倾泻在空无一人的街道上,将公寓楼投下幢幢暗影。
工藤新一拖着灌了铅般的步伐,踏入了自己那间临时租住的、陈设简洁的公寓。门在身后沉重地合上,发出一声闷响,仿佛隔绝了外界的一切,却隔绝不了在他脑中喧嚣翻腾的混乱思绪。博物馆内震耳欲聋的枪声、刺目的鲜红、中森警部亢奋的褒奖、同僚们钦佩的目光……这一切交织成一张黏腻沉重的蛛网,将他紧紧缠绕,几乎窒息。口袋深处那颗失而复得的“幻光蝶”冰冷坚硬,像一块永不融化的寒冰,沉甸甸地坠着他的心。
他几乎是逃也似的甩开鞋子,径直冲进浴室,猛地拧开冷水龙头,任由冰冷刺骨的水流劈头盖脸地浇下,试图冲刷掉沾染在皮肤上的、那若有似无的血腥气,以及内心深处那股连他自己都耻于承认的、隐秘的恐慌。
那个白色的身影踉跄着消失在浓重夜色中的画面,如同鬼魅般在他眼前反复闪现。还有那抹不断扩大的、刺眼得令他心悸的鲜红……
他“咔”地一声用力关掉水阀,动作粗暴得让金属手柄发出不堪重负的呻吟。水珠从他湿漉漉的黑色发梢滚落,沿着紧绷的下颌线和少年人精瘦而线条分明的、赤裸的胸膛滑下,在脚边瓷砖上积起一小滩反射着冰冷光泽的水渍。他只胡乱套上了一条宽松的灰色居家裤,毛巾随意搭在脖颈间,带着一身未散的水汽和挥之不去的低气压,走出了浴室。
寂静的公寓里,只有他一个人的呼吸声。
然而——
“叩……叩叩……”
极其微弱,带着某种不规律的、拖沓而虚弱的刮擦声,从玄关的方向隐约传来。不像是清晰的敲门,更像是什么沉重的东西无力地、反复地蹭过门板,带着一种令人不安的执拗。
新一全身的肌肉瞬间绷紧!所有感官在刹那间提升至巅峰,如同嗅到危险的猎豹!
有人!在门外!而且状态……极其不对劲!
他悄无声息地贴近门廊墙壁,屏住呼吸,心脏却不受控制地、违背他意志地剧烈鼓动起来,撞击着胸腔。
门外,在那声微弱的刮擦之后,陷入了一片死寂。仿佛刚才的声响只是他神经过敏下的幻听。
但他那经过千锤百炼的侦探直觉,却在疯狂地嘶鸣预警!
他猛地吸了一口气,不再犹豫,一把用力拉开了厚重的防盗门!
门外的景象,让即使是面对最穷凶极恶的罪犯也能面不改色的工藤新一,瞳孔骤然紧缩,呼吸瞬间停滞!
怪盗基德——不,此刻剥落了所有华丽伪装与神秘光环,只剩下狼狈与脆弱本体的黑羽快斗——正无力地、几乎是以一种坍塌的姿态倚靠在他的门框上。
那身标志性的、纤尘不染的雪白礼服,此刻变得皱巴巴、污秽不堪,沾满了尘土和已经氧化发黑、面积大得怵目惊心的血污。右臂的衣袖被粗暴地撕裂了一个大口子,暴露出其下狰狞可怖的伤口——一个清晰的、边缘皮肉翻卷的枪伤,此刻仍在顽固地、缓慢地渗着血珠,顺着他苍白失血、微微颤抖的手指滴落,在脚边冰冷的地砖上,汇聚成一滩不断扩大的、暗沉粘稠的红。
他的高筒礼帽和单片眼镜早已不知所踪,露出那张因剧痛和大量失血而惨白如纸、几乎透明的脸。额前微卷的碎发被冷汗彻底浸透,凌乱地黏在光洁却冰凉的额角与太阳穴。听到开门声,他极其艰难地、仿佛耗尽了所有力气般抬起沉重的眼皮,那双平日里总是闪烁着狡黠流光、仿佛能看透一切的湛蓝色眼眸,此刻涣散而无神,蒙着一层痛苦的薄雾,却还在顽强地、努力地试图聚焦。
当模糊的视线终于勾勒出新一的身影时,他苍白的、干裂的嘴唇极其微弱地勾动了一下,气若游丝,声音嘶哑得几乎只剩破碎的气音,却依旧顽固地拖着那股令人火大的、戏谑而慵懒的调子:
“哟……名侦探……晚上好……”他剧烈地喘息了一下,胸腔起伏艰难,“……你家的门廊……看起来……挺舒服……借我……靠一下……?”
他甚至试图扯出一个笑容,却因牵动了伤口而瞬间变成了一个痛苦的抽搐,额角沁出更多细密的冷汗。
新一的心脏像是被一只冰冷的巨手狠狠攥住,骤然缩紧!他几乎能闻到空气中那浓重得化不开的铁锈般的血腥气,混合着对方身上那股独特的、带着一丝甜腻火药味的、属于基德的气息,扑面而来。
“……你!”新一的声音因震惊而有些发紧。
话音未落,快斗的身体猛地一晃,仿佛最后支撑着他的那根弦彻底崩断,整个人如同断了线的傀儡般,直直地朝着门内、朝着新一的方向软倒下来。
新一下意识地猛地上前一步,张开手臂。那个滚烫的、带着浓重血腥气和一丝若有若无甜味的、沉重无比的身体,便毫无保留地、结结实实地撞进了他赤裸的、还带着未干水汽的怀里。对方冰凉汗湿的额头无力地抵着他温热的胸膛,灼热而极度紊乱的呼吸尽数喷洒在他的皮肤上,激起一阵难以言喻的战栗。
“喂!基德!”新一浑身肌肉瞬间僵硬,手忙脚乱地试图撑住这个完全不省心的“天降麻烦”。入手处是冰冷黏腻的皮肤和湿透的、浸满血污的布料,触感让他胃部一阵翻江倒海般的难受。理智尖叫着让他推开,但手掌触及对方后背那一片更加湿黏温热、甚至能隐约感受到肌肉不自然痉挛的创伤时,他所有的动作猛地顿住了。
“……该死的!你这个疯子!”新一从牙缝里挤出低咒,心脏却在胸腔里狂跳不止,一种复杂的、糅合了愤怒、担忧和极度烦躁的情绪几乎要将他淹没。他飞快地扫视了一眼空无一人的、被月光照得一片清冷的走廊,然后几乎是半抱半拖地,用尽全力将这个沉重无比的“人形麻烦”艰难地挪进玄关,反手用脚后跟狠狠踢上了门。
“砰!”
一声沉闷的巨响,将外界的一切彻底隔绝。
狭小的玄关瞬间被浓郁得令人作呕的血腥味、碘伏和药粉的气息、以及对方身上那股独特的、带着危险甜香的味道所充斥,几乎令人窒息。
新一喘息着,将快斗小心地放倒在玄关冰凉的地板上,让他背靠着鞋柜。后者似乎完全陷入了半昏迷状态,眉头因难以忍受的剧痛而紧紧蹙着,形成一道深刻的褶皱,长而密的睫毛不住地颤抖,呼吸微弱而急促,每一次吸气都仿佛带着嗬嗬的杂音。
“混蛋……净会给我找麻烦……”新一低声咒骂着,动作却丝毫不敢耽搁。他迅速转身冲进客厅,拖出那个沉重的家庭急救医药箱,砰地一声放在地上,打开时因为一丝难以自抑的急躁,甚至碰倒了里面的碘伏瓶子,棕色的液体险些洒出来。
他跪坐在快斗身边,拿出消毒剪刀,刀刃在灯光下闪着寒光。他小心翼翼地、尽量轻柔地剪开伤口周围早已被血浸透、紧紧黏在皮肉上的布料。他的动作出乎意料地专注而细致,与脸上那副恨不得立刻把人丢出去的暴躁嫌恶表情形成了极其诡异的反差。
当狰狞可怖的伤口完全暴露在明亮的灯光下时,新一的眉心死死拧成了一个川字。伤口比他想象的还要深,边缘组织破损严重,仍在缓慢渗血。他拿起碘伏棉签,沉声道:“……忍着点。会非常痛。”
然而,就在消毒棉签即将触碰到翻卷的皮肉那一刻,一只冰冷得吓人的手却突然抬起,用一种虚弱却异常固执的力道,猛地抓住了他握棉签的手腕。
新一一怔,低头看去。
快斗不知何时又勉强睁开了一丝眼缝,蓝色的眼眸里水汽氤氲,焦距涣散,仿佛蒙着一层江南烟雨,却执着地、迷蒙地“望”着他,声音轻得像即将消散的叹息,却带着一种莫名其妙的、近乎偏执的坚持:
“名侦探……服务态度……太差劲了……”他剧烈地喘息着,每一次呼吸都像是拉扯着伤口,“地板……好冰……硌得我……肚子疼……”他甚至试图动一下身体,以表示抗议,却立刻引来一阵剧烈的咳嗽,苍白的脸颊泛起病态的红晕。
新一简直想咆哮,这个混蛋到底是用什么材料构成的神经,中枪快死了居然还在意地板冰不冰?!他额角的青筋欢快地蹦跳着,太阳穴突突直痛,杀人的心在这一刻达到了巅峰。
但看着对方那副失血过多、脆弱得像一碰即碎的琉璃、却还在坚持着这种毫无道理可言的要求的模样,新一咬了咬牙,腮帮绷紧,最终还是极其憋屈地败下阵来。他极其不耐烦地啧了一声,暴躁地低吼:“……麻烦精!事多!娇气!”
他索性自己一屁股坐在了冰冷坚硬的地板上,然后几乎是粗鲁地伸出手,揽住快斗的肩膀和膝弯,用力将对方的上半身拖了起来,让他侧身枕躺在自己温热的大腿上,受伤的右臂朝外。这个姿势既最大限度地避免了压迫伤口,方便他处理,也鬼使神差地满足了某个伤患无理取闹的、关于“地板太冰”的抱怨。
快斗的头一枕上他温热的大腿,立刻发出一声极其轻微、仿佛得逞般的、带着满足意味的喟叹,似乎对这个“人肉加热垫”颇为受用,身体终于彻底放松下来,软软地陷了下去,闭上了眼睛。只是那苍白的、还沾着些许干涸血迹的嘴角,似乎极其微弱地向上弯起了一个狡黠而虚弱的弧度。痛楚虽然尖锐,但名侦探此刻脸上那副纠结得要死的表情,竟让他觉得似乎也没那么难以忍受了。
新一的身体僵硬了一瞬。大腿上传来对方身体实实在在的重量、异常滚烫的体温,以及那颗毛茸茸的、带着汗湿的微卷头发蹭在他皮肤上的、痒痒的、极其陌生的触感。这种感觉,带着血腥味和一丝诡异的亲昵,让他头皮发麻,浑身不自在。
他强行压下心头那股诡异而烦躁的悸动,重新集中精神,拿起新的碘伏棉签。
“呃啊——!”
当刺激性极强的液体触碰到暴露的神经和翻卷的皮肉时,即使是在深度昏迷的边缘,快斗的身体也猛地剧烈痉挛了一下,喉咙深处溢出一种压抑不住的、极其痛苦的呜咽,额头瞬间布满了密集的冷汗,另一只未受伤的手无意识地猛地攥紧了新一居家裤宽松的布料,指节因极度用力而泛白扭曲。
新一的手猛地一顿,心脏像是被那声痛苦的低吟狠狠撞了一下,泛起一阵莫名的紧缩。他下意识地、几乎是笨拙地放轻了动作,用尽可能轻柔的力道,夹起干净的纱布,一点一点、极其小心地吸掉周围的血污和组织液。他的指尖甚至能清晰地感受到对方腿部肌肉因剧痛而产生的、无法控制的细微颤抖。
撒上厚厚的止血消炎粉,覆盖上无菌纱布垫,然后用绷带开始一圈圈缠绕、固定。他的动作专注而迅速,手指稳定地在绷带间穿梭,打结,剪断多余的部分。整个过程中,他的眉头始终死死锁着,深邃的目光复杂地落在那个异常安静地、仿佛收起了所有利爪和尖牙、只剩下纯粹痛苦与脆弱的脸庞上。
这张脸,褪去了所有伪装的锋芒与戏谑,只剩下因极致痛苦而带来的、一种惊心动魄的苍白易碎感。长长的睫毛湿漉漉地垂着,在眼睑下投下深深的阴影,平日里总是勾着玩世不恭笑意的嘴唇此刻也失去了所有血色,紧抿成一条脆弱的直线。
就在新一打好最后一个结,紧绷的神经稍微松懈下来一丝的瞬间,腿上的人却忽然极其微弱地动了一下。
快斗的眼睛艰难地睁开一条细缝,眸光涣散,焦距飘忽不定,却仿佛有一种无形的引力,精准地“望”着新一近在咫尺的、写满了复杂焦躁情绪的脸。他苍白的嘴唇翕动了几下,气息微弱得如同游丝,却带着一种该死的、撩人心弦的、虚弱至极的调笑:
“……名侦探……”他喘息着,声音几乎听不见,“……你……心跳声……好吵啊……”他极其缓慢地眨了一下眼,仿佛用尽了最后一点残存的意识来揶揄他,“……扑通扑通的……是在……担心……我吗……?”
这句话像一枚精准无比的、淬了毒的子弹,瞬间击穿了新一所有伪装的冷静和自持!
“你——!”新一的耳朵尖以肉眼可见的速度“唰”地一下变得通红,不是羞赧,而是纯粹的、极致的恼羞成怒!他猛地攥紧了拳头,手背上青筋暴起,胸腔剧烈起伏,恨不得立刻把腿上这个恩将仇报、死性不改的混蛋掀下去,再狠狠补上两脚!这个无可救药的混蛋!都只剩一口气了还不忘戏弄人?!他的对手怎么可能这么…这么…
然而,就在他怒火滔天即将爆发之际,快斗却像是终于燃尽了最后一丝灯油,头一歪,彻底地、深深地陷入了完全的昏睡之中,刚才那句气死人的调笑仿佛只是他昏迷前无意识的、源自本能的呓语。只留下新一一个人,对着那张骤然失去所有表情、只剩下纯粹痛苦和脆弱线条的睡颜,满腔的怒火无处发泄,硬生生梗在胸口,憋得他喉头腥甜,几乎内伤。
“……!”新一瞪着那张昏睡过去的脸,一口气堵在喉咙里,上不去下不来,额角青筋狂跳,最终只能极其憋屈地、恶狠狠地低咒了一句极其不雅的话。
他烦躁地、粗鲁地抬手抓了抓自己半湿的黑发,看着对方依旧苍白得吓人的脸色和干涸着暗红血迹的嘴唇,犹豫挣扎再三,最终还是认命般地、带着一股泄愤似的力道,扯下自己脖子上那条还算干燥柔软的毛巾,胡乱地、没什么温柔可言地盖在了快斗冰凉的额头上。
做完这一切,他并没有立刻将人推开,也没有动弹。
他只是沉默地、一动不动地坐在玄关冰冷坚硬的地板上,背靠着冰冷的墙壁,任由那个受了重伤的、麻烦无比的、嘴贱至极的宿敌枕着自己的腿,在极近的距离下,听着对方逐渐变得沉重却趋于平稳的呼吸声,感受着那透过薄薄布料传来的、异常滚烫的体温。
窗外,月色冰凉如水,透过玄关的磨砂玻璃,朦胧地笼罩着这狭小逼仄的一隅,将两人的身影模糊地勾勒在一起。
死寂的夜里,只有两人交错起伏的呼吸声清晰可闻。浓重的血腥味、刺鼻的药水味、以及对方身上那股独特的、带着一丝甜腻的硝烟气息,诡异地混合交织在一起,弥漫在空气里,形成一种令人头晕目眩的氛围。
一场惊心动魄的追逐、一场屈辱的交易、一次严重的枪伤之后,在这逼仄的、与外界隔绝的玄关内,竟扭曲地衍生出一种近乎病态的、脆弱的宁静。
而新一心中那冰冷的愤怒、屈辱、挫败与难以言喻的烦躁,似乎也在这片死寂与血腥交织的、夹杂着对方无意识却精准无比的调戏的空间里,被搅拌得更加混乱不堪,悄然发生着某种连他自己都无法掌控、无法理解的、危险的化学变化。
他垂着眼帘,目光复杂地落在腿上那张昏睡的、褪去所有伪装的侧脸上,湛蓝的眼底翻涌着前所未有的、剧烈挣扎的暗流。一种陌生的、失控的感觉,正伴随着腿上传来的重量和温度,悄然蔓延。快斗在彻底失去意识前,最后一个模糊的念头是地板果然还是名侦探比较暖和,伤口似乎也没那么痛了。
而新一猛地闭上了眼睛,将那个荒谬的、绝对不该存在的词语死死扼杀在翻滚的喉间。