过了商店，我被一排玻璃柜捕住一眼。摸金符位置空着，标签换成了“维护中，请期待Vβ-9供应”。黑驴蹄子还是那个价格，像一个专门给人制造窒息感的数字。柜台后面的店员抬了抬眼，目光从我们每个人的工牌上扫过，像无聊地核对库存。
我停了半秒，拿了两管一次性护目膏。402711瞄了一眼，“你居然舍得。”
“眼睛要紧。”我说。
他笑，“保修服务也要紧。”
传送门开在熟悉的培训间里。红绳门框这回低了一些，像是在变换心情。风先来，冷而干燥。不像昨夜那种湿冷，这一股风带了石灰的粉味，像有人刚在里面刷了墙。
“风铃口。”我在心里写标题，半秒内把游戏里那个熟悉的步频计算了一遍，又把它在脑子里打散。经验是手里的刀，但你不能拿它当叉子吃饭。
我们四个进入，灯光被风熄了又燃，像某种呼吸。
风铃口空空的，铁片在风里彼此碰触，发出不同的温度。昨夜的序列是0.6秒十二步，今天，同样的风却不一样。我的脚下石面更滑，苔痕更淡，说明有人最近来过。
“别看上面。”我说这句的时候，自己的眼睛却被一小片黑影吸了一瞬。铃里有东西，这个念头像冰针一样扎了一下。我把它整个压下去，像用指腹摁住蚂蚁。
“步频。”110233在我侧后，声音低，“你说。”
“0.52。十四步。”我说出口的时候，胆子抖了一下——这是猜测，是我把铃声和风频在脑海里对齐之后的结论，可是它不一定对。
“0、1、2……”245781数起来，他的数把我的猜测试成了一个事实。
前四步很顺，第四步到第五步之间，我的心跳和铃声噌的一下，不合拍了。我强压住想改步的念头，强迫脚在那个节拍上落下去。这一步落地的时候，脚掌下像有一只小东西，滑了一下，仿佛有人用爪子拽一下我的鞋带。我的脚踝一紧。
“别停。”402711的声音在我左边，和他伸到我膝盖高度的手一模一样冷静。
第八步的时候，铃声里突然缺了一拍，像有人把其中一片铃捏住。我知道如果我此时调整，会掉进那个空档。我干脆踩重一点，让自己的步子把那个空补上。我的牙齿咬在一起，咬得出血味。
“……13、14。”
铃声忽然碎了一圈，碎声被风卷走。我们过了。
窄缝风口还在，甜甜的风从里面出来，但不再那么明显。我伸手摸了一下风边，指尖有一点像糖水又像消毒水的粘滑。402711分我一片白色的贴鼻贴，他说：“有味道就先隔了。你别信‘提高抗吊桥效应’，那玩意儿除了让你闻不见自己的汗味没别的用。”
窄缝过后，便是第三块石碑。昨夜我们绕过去看到了那个画着红手的小铁盒，今天，盒子不见了。碑后树影更浓，泥地上多了几道细细的拖痕，像蛇又不像蛇。
“隐匿标记。”110233用手电划过碑侧。果然，在碑侧靠近地面的缝里，一点红漆，藏得很深。那是公司用来标识“内部走线”的符号。它应该在暗处，现在被人刻意刷亮了一点，像在招呼某人。
“错投放。”402711冷笑，“是啊，刷亮了你们自己看的路。”
我拿出了任务包里的“回收刀”，刀身短，像一枚硬质的小铲。我蹲下，尽量不让手电直照这个标记。第三类知识防护训练的字眼在脑海里闪：“看时不读，拆时勿联想。”我把视线放到标记边缘，把它当作涂在干硬泥巴上的一种颜料，而不是一个符号。刀尖一点一点撬，红漆像一层老茧。撬到一半，它忽然“呲”了一下，像泡了太久的胶带被拉开，空气里弹出一丝刺鼻的气味。
“停。”110233压低，“有线。”
他指给我看，红漆下面埋着一根细如发丝的金属丝，沿着碑缝往上延伸，接到一个比指甲盖还小的黑点上。黑点很熟悉，是公司用来记录“非授权触碰”的针眼摄像头之一。
“他们想看谁来拿。”我说。
“或者想看谁不拿。”402711说。
我更换角度，小心地把金属丝从漆下面拨出来，绕了一圈，用盐袋挤着固定，免得它回弹。我把红漆——那一小片标记——整块剥下来，像剥下某种鳞片。它很轻，轻得像没有实体。我把它塞进防磁袋，封口。我的心才放下一半。
“封存盒呢？”245781压低声音问。他的手在背后摸了摸那张黄色符纸，像抓住某种盾牌的柄。
我沿着第三碑后的小径向里摸索。昨夜的小铁盒位置空着，泥面上有一个四四方方浅浅的痕，像有人刚移走。痕的边缘有刮蹭痕迹，说明不是自然消失。
“上面让你们别打开，它们自己拿走了。”402711说，“教育我们遵守规矩是他们工作的主要内容。”
“还有一个干扰器。”110233提起来。他从包里拿出一枚像钉子却不带尖的东西，顶端是一个小小的黑色圆，圆边厚实。
“植在什么地方？”我问。
“风铃序列的风向边。”110233看了看纸，“‘风向边’是内部用语。”
“内部走线。”我想起被撬下来的红漆，“靠近内部走线的一侧。让‘假人’难以判断，或者让它难以模仿。”
我们沿着石碑侧往上走几步，有一段墙面一半是岩，一半是黄泥。黄泥更容易打钉，内部走线的符号一般隐藏在这里。我摸了摸泥面，找到一处看上去不起眼的坚硬点。那里有一个极小的凹痕，不在游戏的任何标记上。
110233把干扰器轻轻压进去，咔的一声，像牙齿咬住。他按了一下侧边的小开关，黑色圆上的指示灯由灭变暗绿，几乎看不见。
“走。”他一抬下巴。
我们往回撤。刚转身，风突然像被人手拨了拨，风铃口的铁片闪成一片杀风的亮。铃声不是之前的步频，而是乱的，像有人把不同的序列叠在一起。
“它来了。”402711的手从腰后一摸，摸出一包盐。他把盐包远远丢出去，落在前路偏右的一块石上，盐“噗”地散开，一瞬间有一张像纸一样薄的灰白东西扯了一下，露出一点牙一样的色，然后又缩回墙缝里。
“不止一个。”我说。
“别说话。”110233的声音更低了，声音里没有恐惧，只有一种精准的紧张，“按来时步频，不要回头。”
“我是你队友。”身后响起。不同于昨夜那样干净的样本声，这一次它带了点喘，微妙而贴近，像是刚跑了一段路的人正强压呼吸。
我把舌尖顶在上颚，强迫自己不要把那声“我是你队友”在脑海里重复为文字。第三类知识防护指导里写：避免在意识里把对方话语具象化。因为每一次内心复述，都是一种引它更近的邀请。
我们三步并一，数到第五步的时候，那声“我是你队友”变成了“救我”，声音几乎拽着我的耳朵边缘。它学了人的声音温度，学得还不差——差在一个地方：没有“颤”。不是害怕的颤，而是活人的声带自然有的轻微不规则。就像不管你再怎么练习，都不可能让每一次呼吸长度绝对一样。
我不回头，手伸到背后，把两根手指握成我们进入之前约定的手势：食指微钩，中指竖直，指尖互相扣。这是我们四个人出发前做的一个小约定——伪装看不见，但如果你真在，就在我背后握一下。
背后没有回应。空气里只有那句“救我”的尾音，还在墙缝里磨。然后是一点盐粒在石面上的滚动声，是402711给自己的信号，“还在，别动。”
第九步的时候，我们到了风铃序列的边，铃声往后拢了一下，像躲在布后的人突然收了收布角。我用余光看到红绳门远在前方，像被拉薄的血，挂在黑里。那里现在显得远。
“停。”110233忽然说。
我们四个人在不出声的情况下同时停下，这促成了一个格外敏感的静。远处的门像被谁吸了一口气，缩了一下。
“别走红绳。”他轻轻摇头，“它今天小。”
“走哪里？”我问，声音贴在牙齿里。
他抬手，指向第三碑后那条更窄的缝。那不是游戏里的路，是用于内部维护的“走线”。红漆标记刚被我们剥掉，按理说它应该更安全——对我们——对他们来说更不安全。
“版本更新。”402711说，“走。”
我们挤进那条缝。它狭得过分，石壁把我的背从衣料一直磨到皮肤。缝内的风完全不同，带着人的气味——不是我们四个的味道，是像长时间通风不良的空间里积累的皮脂味和塑料味。走几步，前面忽然开阔成一条暗道，地上铺着橡胶地垫，墙上是砖纹纸。头顶有管线走过，一根红色的细管在灯光下像一条血。
“这是……”245781的声音发散，像被这条通道收拾掉边缘。
“公司内部维护通道。”我说，声音也低，“连接不同的任务地图的后场。”
“别说。”110233抬手。他指了指前方一个白色的门，门上贴着“设备间”，字样下面有一道压住的横线。在门缝里，有光。
我们靠近。门没有完全关紧，一点缝里的光泄下来。透过缝隙，我们看到一间干净得不像现实的房间，金属架上排满了透明瓶子，瓶子里是我们昨天喝的“祛晦剂-β”，还有标着不同字母的其他液体。架子旁有一个白板，上面写着：第三类知识剥离流程——数据源：实况直播/弹幕评论/论坛帖子。后面画了几个框，箭头从“观测-发声”指向“诱发-触发词”，再指向“训练集”，最后落到“Vβ-9”。
白板一角画着一个花体的九，像被人随手写的。它弯进去的尾巴，我在食堂墙上见过。
我看白板的时间不超过一秒——我强迫自己不补完字句，不把箭头的意义在脑中排成句子。第三类知识防护指引在我脑子里摄像机式地开着，似乎自动给每一个黑字套上了隔音罩。我的心跳却偏离了这个防护节奏，猛地快了一拍：公司拿着我们曾经在屏幕前吐槽、欢呼、打字的所有东西当成养料。
“走。”110233几乎是无声地吐出这个字。
我们从门缝前绕过，沿着橡胶地垫继续走。通道在拐角处被一扇铁门挡住，铁门上有两把锁，一把是电子的，一把是别针式的机械锁。电子锁的灯在闪黄，显示“维护中”。机械锁有一道刮痕，像被钥匙划过。
“回去。”402711说，“今天不刷这个本。”
我们退回那处狭窄的缝，保留着呼吸为声音的距离。出了缝，山道的风又回来，冷而真实。红绳门距离我们比刚才近了一点，像一个犯错后放软的家长。
我先跨了进去。那种被骨头直接扯动的痛再次从每一节关节里起，像有人在我的身上插了无数枚缝衣针，又同时拔出。眼前的白不是屏幕，是人类眼睛无法定义的白。我吐了一口气，气跑在痛前面，像跑丢的一条狗。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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