外公走后,老房子里的时间仿佛凝固了。他的藤椅还摆在老位置,前进帽挂在门后的钉子上,那双一尘不染的布鞋并排放在床下。一切如旧,仿佛他只是出门赶集,下一秒就会推着自行车走进院子,车把上挂着葡萄干和豆沫糖。
但我心里知道,他再也不会回来了。
我是家里最敏感的孩子,大人们都说我心思细得像针尖。这份敏感曾经让我能察觉外公无声的爱,如今却让我的悲伤格外沉重。
最初的几个月,我几乎每天都会梦到他。但奇怪的是,那些都不是温馨的美梦,而是光怪陆离的噩梦。有时梦见他还在病中痛苦挣扎,有时梦见他走丢了我们到处寻找,最常梦见的是他背对着我越走越远,任我怎么呼喊都不回头。
每次从这样的梦中惊醒,枕巾都已被泪水浸湿。
更让我诧异的是另一个现象。几乎每个深夜,在我熟睡之时,总会突然“嗯”地一声惊醒,那声音像是回应谁的呼唤,又像是被什么突然触动。每次都会吓到睡在一旁的妹妹。
“姐,你又来了!”妹妹揉着惺忪的睡眼,语气里带着埋怨和担忧,“深更半夜的,吓死人了。你是不是做噩梦了?”
我无法解释这种现象,只能含糊地道歉。但内心深处,我有一个隐秘的猜想:这或许是外公在想我,是跨越了时空的思念产生了奇妙的回响。
终于有一天,我忍不住向妈妈倾诉了这件事。妈妈静静地听完,什么也没说,只是点了点头。
那天早上,妈妈净了手,在家里的小木桌前点了三炷香。烟雾袅袅升起,在灯光下盘旋如絮。妈妈用极轻极轻的声音,像在呢喃又像在祈祷:
“爸,知道您想孙女了。但够了,真的够了。让您的孙女安心睡觉吧,让她从悲伤里走出来吧...” 妈妈的声音很平静,却带着一种不容置疑的力量。她说完后,静静地看着香一点点燃尽。
说来也怪,从那晚之后,我真的不再在深夜突然惊醒了。那些噩梦也渐渐减少,虽然思念依旧,但不再带着令人窒息的痛苦。
五年时光如水般流过。我上了高中,读了大学,离开了老家。生活被新的朋友、新的学业、新的烦恼填满,对外公的思念不再是每日每夜的煎熬,变成了心底一道温柔的旧伤。
不知从何时起,外公再也不入我的梦了。无论我多么努力地回想,多么渴望在梦中再见他一面,他都吝于出现。仿佛那晚妈妈说完之后,他就真的安心离去,不再打扰我的生活。
如今,我想念外公时,只能翻开旧相册。那张戴着前进帽、穿着中山装的照片里,外公的眼神依然慈祥,嘴角带着我熟悉的淡淡笑意。
手指轻轻抚过相片,眼睛还是会湿润,但不再有当年那般撕心裂肺的疼痛。时间终究是仁慈的,它把尖锐的悲伤磨成了温润的怀念。
偶尔,我会打开那个后来买的花生音乐盒,听那略显沙哑的鸟鸣声。声音不如记忆中的清脆,却足够让我想起,曾经有一个人,用他沉默的方式,爱了我整个童年。
那些爱,就像外公买的葡萄干,虽然看起来普通,却甜透了岁月;就像他让出的伞,虽然老旧,却为我们遮风挡雨;就像豆沫糖的滋味,粗糙却真实,永远留在味蕾的记忆里。
而所有的思念,最终都化作了七月七日的那片晴空——明亮,温暖,带着淡淡的忧伤,却也蕴含着继续前行的力量。
因为我知道,有些爱,从未离开;有些人,永远都在。