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淯水浊

梦醒逢乱世

也不知道过了多久。

时间在这无休止的跋涉中失去了意义。日升月落,寒冷与饥饿是唯一的刻度。队伍像一群迷失在荒原上的游魂,机械地挪动着脚步,每一步都踩在生死边缘。

最初的四十几人,如今已不足三十。枯瘦的身影在初春依旧荒凉的山野间缓慢移动,沉默得可怕,只有沉重的喘息和偶尔因虚弱而发出的跌倒声打破死寂。

“……我们到哪儿了?”

一个极其虚弱、几乎听不清的声音从队伍中间响起,带着一种近乎熄灭的茫然。

没有人回答。这个问题太过奢侈。方向早已模糊,地标无从辨认,他们只知道向南,向南,逃离身后的地狱,奔向一个传闻中可能存在活路的渺茫远方。

刘光舔了舔干裂出血口的嘴唇,努力睁大因饥饿而深陷的眼睛望向四周起伏的丘陵和光秃秃的树林,最终也只能沙哑地回应:“不知道啊……”

绝望,如同这山间的薄雾,无声地缠绕着每一个人,越收越紧。

就在这时,前方枯木丛一阵晃动,一个身影连滚带爬地冲了回来,是之前被刘光派去探路的汉子李牛。他原本也是个壮实的庄稼汉,此刻却瘦脱了形,但那双深陷的眼睛里,却爆发出一种近乎癫狂的兴奋光芒!

“河!有河!”李牛的声音劈裂般嘶哑,却像一道惊雷劈入了死寂的队伍。

所有人猛地抬起头,麻木的眼神里骤然注入了一丝活气。

“李牛,真的?!你没撒谎吧!?!”刘光一个激灵,猛地抓住李牛的胳膊,声音都在发颤。

“我撒什么谎!就在前面山坳下面!听到了!听到水声了!你们跟我来就知道了!”李牛激动得语无伦次,反手拉住刘光,就要往回冲。

“河!有水了!”

“老天爷开眼了啊!”

微弱的欢呼声响起,原本死气沉沉的队伍瞬间爆发出一种回光返照般的活力。人们互相搀扶着,跌跌撞撞,爆发出身体里最后一丝潜力,跟着李牛向前奔去。求生的本能压倒了极致的疲惫。

刘明也被这突如其来的希望激得心头一跳,被刘光拽着,深一脚浅一脚地跟着人群冲下一个陡坡。

果然,还没看到河,就先听到了隐隐约约的、潺潺的水流声!那声音在此刻听来,简直比仙乐还要动听!

冲过最后一片挡眼的枯树林,一条蜿蜒的河流赫然出现在眼前!

河面不算很宽,水流平缓,土黄色的河水浑浊不堪,裹挟着泥沙和一些看不清的漂浮物,缓慢地向东流淌。河岸两边是裸露的、被冲刷得高低不平的泥滩和乱石。

但在这些濒死的人眼中,这就是救命的甘泉!是希望的象征!

“河!真的是河!”人们欢呼着,哭泣着,连滚带爬地扑向河滩。

“果然见到了一条河!”一个老人瘫倒在泥滩上,老泪纵横,“那这一定就是淮河了吧!菩萨保佑!我们就快到建康了!有活路了!有活路了!”

“淮河!是淮河!”这个念头像野火一样在人群中蔓延,点燃了他们眼中最后的光亮。仿佛过了这条河,就能一步踏入天堂,远离身后的所有苦难。

刘明也激动万分,干渴的喉咙像着火一样,驱使着他想立刻扑过去。但他踉跄着冲到河边,看着那浑浊的、泛着土腥味的河水,下意识地停顿了一下。

这水……太脏了。颜色、质感,都和他印象中任何可以饮用的水相去甚远。他脑子里那些来自现代社会的、关于水源安全的常识,虽然被饥饿和恐惧压抑到了极致,却在此刻微弱地闪烁了一下。

就在人们几乎要扑进水里痛饮时,刘明看着那土黄的河水,又抬眼望了望四周的地势和荒凉景象,一个历史地理知识碎片猛地划过他几乎停滞的大脑。

(“这河水?……太浑浊了。土黄色的水流裹挟着大量的泥沙,缓慢流淌,靠近了还能闻到一股淡淡的土腥和腐殖质混合的气味。他努力回忆着中学地理课本上那点可怜的知识——淮河……作为中国南北分界线的重要河流,即便不是清澈见底,似乎也不该是这般模样?而且,按照以他们的行进速度和天数,距离淮河流域应该还很遥远……”)

“不……”他的声音干涩,但他还是用力喊了出来,“这不是淮河!”

欢呼声戛然而止。

所有扑向河边的人都顿住了动作,愕然回头看向这个一路上几乎没怎么说过话、总是脸色苍白眼神空洞的年轻人。

刘光也愣住了,看向弟弟。

刘明深吸一口气,那股微弱的知识带来的直觉让他鼓起勇气,他指着河水,声音提高了一些:“淮河水不可能……这么浑浊不堪,看这个水势和两岸的样子……这个应该是南阳地界的淯水!(注:今白河)”

人群一片寂静,疑惑和不安开始取代刚才的狂喜。

刘光猛地反应过来,他仔细看了看河道宽度、水流速度和浑浊程度,又极目远眺了一下两岸更为荒凉崎岇的地形,脸色渐渐变了。他走过的地方比刘明多,虽然不识大字,但一些基本的地理认知还是有的。淮河作为大江大河,绝非眼前这番景象。

“我弟弟说的没错!”刘光的声音沉重而肯定,打破了沉默,“淮河水不可能这么小这么浑!这肯定不是淮河!咱们还在南阳地界!这多半是淯水!离淮河还远着呢!”

希望破灭得如此之快。

刚刚燃起的喜悦被一盆冰水彻底浇灭。人们脸上的光彩迅速褪去,重新变回死灰般的麻木和绝望。

“淯水……南阳……”那老人喃喃自语,眼中的光熄灭了,整个人仿佛又萎缩了一圈,“还没走出去……还没走出去啊……”

短暂的死寂后,是一种更深的、令人窒息的沮丧。

然而,干渴是实实在在的。

“我管他什么水!”一个汉子突然嘶吼起来,眼睛赤红地盯着浑浊的河水,“是水就行!能喝就行!老子快渴死了!管他娘的是淯水还是淮水!”

这话瞬间点燃了所有人最原始的生理需求。

对啊!是什么水重要吗?重要的是它能解渴!能让他们再多活一阵子!

几乎没有任何犹豫,幸存下来的流民们发疯似的扑到河边,不管不顾地将整个头埋进浑浊的河水里,像牲畜一样咕咚咕咚地猛灌起来。有人用手捧起水喝,有人干脆整个脸埋进去,贪婪地吮吸着那带着浓重土腥味和莫名异味的泥水。

“别!别喝!”刘光急得大喊,“这水太脏了!喝不得!喝了要生病!往大了说,会出人命的!”

但他的劝阻在此刻显得如此苍白无力。

李牛刚刚也灌了一肚子水,抬起头,水顺着他的下巴胡须往下滴,他喘着粗气,看向刘光,眼神里是一种被绝望折磨到极致的麻木和嘲弄:“刘大郎,乡亲们都知道,这也不用你说。”

他指着那些疯狂饮水的流民,声音里没有一丝波澜:“主要是,我们到现在为止还没喝过水呢!嗓子眼都冒烟了!生病?死?”

李牛发出一种比哭还难听的笑声:“呵呵……死了也好?死了就不用受这活罪了!下辈子……下辈子再也不来这天杀的狗日晋朝了!”

他的话像一把冰冷的锥子,刺穿了所有人勉强维持的脆弱外壳,露出了里面血淋淋的现实——他们早已不在乎未来了,甚至不在乎生死,只想解除此刻最痛苦的折磨。

刘明看着眼前的一切,心脏像是被一只冰冷的手紧紧攥住,五味杂陈,难以呼吸。

他理解刘光的劝阻是正确的,来自现代社会的知识告诉他,这种未经处理的地表水,尤其是如此浑浊的河水,含有大量的细菌、寄生虫卵甚至人畜粪便带来的病原体,喝了极易引发腹泻、霍乱、伤寒等疾病,在缺医少药、极度虚弱的情况下,一场腹泻就可能致命。

但他更理解那些流民。理解他们的干渴,理解他们的绝望,理解他们那种“活过当下再说”的麻木。所有的道理,所有的远虑,在极致的生理痛苦面前,都显得那么苍白无力。他自已的喉咙也如同火烧,看着那浑浊的河水………

刘光张了张嘴,看着乡亲们疯狂饮水的样子,最终所有劝阻的话都化作一声长长的、无力的叹息。他知道李牛说的是实话。他默默地走到河边,没有像其他人那样埋头狂饮,而是找了一处稍微清澈些的水洼,用手捧起水,仔细观察了一下——依旧浑浊,但至少没有肉眼可见的大颗粒漂浮物。他小心翼翼地喝了几口,润湿干裂的嘴唇和冒烟的喉咙,不敢多喝。

然后他拉起刘明,示意他也这样喝。

刘明学着刘光的样子,捧起水。凑近了,那股土腥味混合着某种腐败有机物的味道更加浓烈。他强忍着恶心,小口小口地吞咽。冰凉的河水划过灼痛的喉咙,带来一丝短暂的舒缓,但随之而来的是一种更加强烈的不安。

喝完了水,短暂的解渴感过去后,疲惫和饥饿再次如同潮水般涌上。人们瘫坐在泥泞的河滩上,望着浑浊的河水,眼神空洞。

希望破灭了,路还远得很。淮水仍在遥远的南方,而他们,被困在这条浑浊的淯水边,前路茫茫。

“哥……我们……还能走到吗?”刘明的声音微不可闻,充满了连他自己都未曾察觉的依赖。在这个冰冷的世界,刘光是他唯一的依靠和坐标。

刘光看着弟弟苍白瘦削的脸,又看了看周围瘫倒一片、如同被抽去脊梁骨的乡亲们,用力咬了咬牙,腮帮子绷得紧紧的。

“能!”他从牙缝里挤出一个字,声音不大,却带着一种不容置疑的狠劲,像是在对刘明说,又像是在对所有人,更像是在对自己宣告,“只要还有一口气,就得往下走!趴在这儿,就真只有死路一条!”

他站起身,开始大声吆喝,努力驱散那令人绝望的沉寂:“都起来!都活动活动!喝了生水,不能就这么躺着!去找找看!河边上看看有没有什么能吃的!水芹菜?芦苇根?什么都行!去找!”

他的呼喊起到了一点作用。求生的本能再次被激活。人们挣扎着爬起来,三三两两,沿着河滩蹒跚前行,目光在泥地、浅水和枯草丛中逡巡,寻找着任何可能果腹的东西。

刘明也跟着刘光,仔细地搜寻着。他的眼睛扫过泥滩,忽然,一些稀疏的、叶片细长、边缘有些粗糙的植物映入眼帘。它们紧贴着泥滩生长,颜色灰绿,看起来很不起眼。

但刘明的脑子里却像过电一样,猛地跳出一个名字——蒲草(香蒲)!

他记得以前在某个求生节目或者纪录片里看到过,这种植物的嫩茎和根状茎是可以食用的!虽然味道不怎么样,但至少没毒,能提供一些淀粉!

“哥!这个!这个可能能吃!”刘明激动地指着那些蒲草,声音都变了调。

刘光和其他附近的人立刻围了过来。

“这?这不是水蜡烛吗?这玩意儿能吃?”一个汉子疑惑地问,显然认识这种植物,但从未想过它能吃。

“能的!能的!”刘明急切地解释,努力回忆着看过的片段,“挖它的根!下面的根茎是白的,能嚼出淀粉!上面的嫩茎也能吃!”

人们将信将疑。但饥饿压倒了一切。几个汉子立刻用手和削尖的木棍开始挖掘泥泞的河滩。

很快,一段段乳白色的、纺锤形的根状茎被挖了出来,上面还带着须根。清洗掉污泥后,看起来确实像是能吃的东西。

刘明拿起一段,小心翼翼地用牙齿啃掉外皮,露出里面更白的芯,然后放进嘴里咀嚼起来。口感很硬,纤维粗糙,需要费力地咀嚼,味道清淡微涩,但确实能嚼出一些淀粉质的感觉,带着一股水生的清新气,远比草根和观音土好吃,更别提那腐烂的肉了!

“能吃!真的能吃!”刘明激动地喊道。

其他人也纷纷效仿。虽然味道谈不上好,但这是真正可以下咽、似乎还能顶饿的食物!人群第一次发出了真正意义上带着一丝喜悦的骚动。

人们开始疯狂地挖掘这片区域的蒲草根。虽然数量不多,分摊到每个人手里只有一小把,但这点发现无疑是一剂强心针。它证明了这片土地并非完全的死地,只要仔细寻找,还是有一线生机。

刘光看着弟弟,眼中第一次露出了难以置信和一丝微弱的赞赏。他这个一路上浑浑噩噩、需要他时刻照顾的弟弟,居然认得能吃的野菜?

“明弟,你……你怎么认得这个?”刘光忍不住问。

刘明一愣,顿时卡壳了。他总不能说是从电视上看来的。支吾了一下,只好含糊道:“以……以前好像听村里老人提起过……饿急了啥都能吃……”

这个解释倒也合理,刘光点了点头,没有再追问,只是拍了拍他的肩膀:“好!好!有用!以后多留心!”

小小的收获稍微提振了一点士气。人们嚼着充满希望的蒲草根,继续沿着淯水向下游方向移动。刘光希望下游能水流平缓些,或许能有更多发现,或者能找到水浅可以涉渡的地方,继续向南。

然而,好运似乎用光了。

接下来的一天,他们再也没有找到像样的食物。仅靠一点点蒲草根根本无法弥补巨大的体力消耗。而且,喝了浑浊河水的后果,开始逐渐显现。

先是有人开始腹胀、腹痛,接着便是接二连三的腹泻。原本就虚弱的身体,在一次次跑向草丛树林后变得更加摇摇欲坠。脱水和高热开始袭击一些人。

队伍的行进速度再次慢如蜗牛,不时有人因为腹痛而不得不停下来,痛苦的呻吟声取代了短暂的沉默。

刘明自己也觉得腹部隐隐作痛,一阵阵痉挛,但他强忍着,不敢表现出来。他知道,这就是喝生水的代价。细菌、寄生虫卵、泥沙……那浑浊的河水里包含了太多致命的东西。

当天晚上,营地的气氛更加低沉。腹泻的恶臭弥漫在空气中,生病的人蜷缩在地上,瑟瑟发抖。没有药,没有任何办法,只能硬扛。

刘光看着这一切,眉头紧锁,眼神沉重。他想起自己劝阻的话,如今一语成谶。

第二天天亮时,队伍里又少了两个人。一个是一直身体就很弱的老妇人,腹泻和高热带走了她最后一点生命力。另一个,竟是李牛。

那个第一个发现河水、对未来彻底绝望的汉子,没能扛过去。他躺在冰冷的河滩边,身体已经僵硬,脸上还残留着痛苦和某种解脱般的麻木。

没有人说话。人们默默地,用最后一点力气,将他们的遗体拖到远离河岸的地方,用石头和泥土简单掩埋。仪式简陋得令人心酸。

希望如同淯水上的泡沫,升起,又破灭。

刘明站在河边,看着依旧浑浊东流的河水,感觉它就像一条巨大的、缓慢流动的毒液,吞噬着生命,也吞噬着希望。南奔之路,远比想象中更加漫长和残酷。淮水遥不可及,而死亡,却始终如影随形。

他回头望去,来路隐在荒山之中,前路漫漫,不见尽头。这支小小的流民队伍,就像这浊流中的一片枯叶,随时可能被下一个浪头打翻,沉入无边的黑暗。

活下去。这个念头变得更加清晰,也更加艰难。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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