云境终年清朗,连风都带着恰到好处的温和,拂过清霄宗连绵的殿宇楼阁。
可这风对温叙白而言,却总是太冷了些。
他掩唇低咳了几声,单薄的肩背随着咳嗽轻颤,浅灰色的眸子里蒙上一层生理性的水雾。
午后的阳光透过窗棂落在他身上,将他过分苍白的肤色照得几乎透明,连青色血管都隐约可见。
林砚秋又咳了?
门外传来温和的嗓音,大师兄林砚秋端着药碗走进来,眉头微蹙。
林砚秋今日天气尚好,要不要出去走走?
林砚秋老闷在屋里也不好。
温叙白放下掩唇的手,指尖还残留着咳嗽带来的微颤。
他瞥了眼那碗浓黑药汁,苦味已经先一步钻入鼻腔,让他本能地感到反胃。
温叙白出去走走?
他声音微哑,带着点病弱的慵懒。
温叙白从这儿走到院门口,够我喘三回。
温叙白大师兄是嫌我平日太清闲,非要给我找点事做?
林砚秋早已习惯他这嘴不饶人的调调,无奈地笑了笑。
林砚秋总得活动活动筋骨。
林砚秋听说断魂崖那边的结界最近不太安稳,宗门内戒备都严了不少,你……
温叙白结界不稳,跟我这走两步喘三喘的病秧子有什么关系?
温叙白打断他,伸手接过药碗,指尖冰得林砚秋下意识想缩手。
温叙白难不成魔尊打过来的时候,我还能用咳声吓退他?
药汁极苦,温叙白却面不改色地一饮而尽,仿佛尝不出味道。
只有微微蹙起的眉心和迅速失血的唇瓣,泄露出一丝勉强。
林砚秋叹了口气,递过一枚蜜饯。
温叙白没接。
林砚秋知道你心里不痛快。
林砚秋将蜜饯放在一旁。
林砚秋但师父说了,你的体质特殊,需得静养。
林砚秋宗门大比之类的事,不去也好。
温叙白唇角弯起一个极淡的弧度,像是嘲讽,又像是无所谓。
特殊体质?
天生带咒,孱弱不堪,在清霄宗这等仙门大宗里,他就像一件精美的瑕疵品,被妥善安置,却又无人真正在意。
同门或怜悯或轻视的目光,他早已习惯。
温叙白是啊,静养。
他轻声重复,目光投向窗外。
远处山峦叠翠,仙气缭绕,好一派祥和景象。
可他却总觉得,这片祥和底下,藏着些什么令人不安的东西。
如同他体内那道与生俱来的咒印,平日里沉寂着,偶尔发作,便痛得撕心裂肺,仿佛在提醒他,这具身体里封印着他不该拥有的东西。
又或许,只是他病得太久,连心思都变得晦暗了。
温叙白我出去透口气。
温叙白忽然站起身。
动作稍急,眼前便是一阵发黑,他下意识地扶住桌沿,指节用力到泛白。
林砚秋赶忙伸手欲扶。
林砚秋小心些!
温叙白摆摆手,避开了他的搀扶,慢慢直起身。
温叙白放心,倒不了。
温叙白真倒了,劳烦大师兄把我拖回来就是,应该……也不太重。
他还有心思自嘲一句,语气轻飘飘的。
林砚秋看着他纤瘦的背影消失在门口,摇了摇头。
这个师弟,性子看似柔顺,实则比谁都倔。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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清霄宗后山有一片罕见的静思林,林木不算茂密,阳光能轻易洒落,平日里少有人来。
温叙白偶尔会避开人眼,来这儿待一会儿。
今日的林子却有些不同寻常的安静,连平日里最聒噪的灵雀都没了声响。
空气里弥漫着一股若有似无的……压迫感。
温叙白停下脚步,扶着身旁粗糙的树干,缓了口气。
他的心跳得有些快,并非全因体弱,更像是一种莫名的预警。
咒印所在的心口,传来一阵细微却尖锐的刺痛。
他蹙眉,下意识地环顾四周。
风声穿过林叶,发出沙沙轻响,除此之外,并无异样。
难道是错觉?
他继续往前走了几步,胸口的刺痛感非但没有减轻,反而逐渐加剧,甚至带来一阵轻微的灼热感。
这感觉陌生又熟悉,不同于往日咒印发作时的冰寒刺骨,倒像是……被什么东西吸引、撩拨着。
不对劲。
温叙白果断转身,打算原路返回。
然而就在他回身的刹那,周遭的光线陡然暗沉下来!
并非乌云蔽日,而是一种诡异的、带着淡淡暗紫色彩的雾气,无声无息地弥漫开来,迅速吞噬了林间的光影。
空气中的清灵之气瞬间被一股暴戾、阴冷的气息取代。
温叙白呼吸一窒,冰冷的瘴气呛入肺腑,引发一阵剧烈的咳嗽。
他弯下腰,咳得眼前发黑,浑身脱力,几乎站不稳。
是魔气,而且绝非普通魔物能拥有的精纯魔气!
断魂崖的结界……真的出问题了?
强烈的危机感攫住心脏,温叙白强压下喉咙口的腥甜,挣扎着想要捏碎袖中的警报玉符。
然而,一股无形却强大无匹的力量骤然降临,将他周身牢牢锁住,连一根手指都无法动弹!
咳声被强行扼在喉咙里,温叙白艰难地抬眼。
暗紫色的瘴气如潮水般向两侧分开,一道高大挺拔的身影缓缓步出。
玄色衣袍,墨色长发,额间一道暗红魔纹在瘴气中若隐若现,周身散发的威压沉重得令人窒息。
那是一张极其俊美却冰冷至极的脸庞,眸色纯黑,深不见底,此刻正居高临下地凝视着他,如同审视掌中蝼蚁。
温叙白的心猛地沉了下去。
即使从未亲眼见过,他也瞬间认出了来人的身份——能让仙门谈之色变、止小儿夜啼的魔尊,夜决。
他怎么会出现在清霄宗腹地?!
夜决的目光落在温叙白因咳嗽和惊惧而愈发苍白的脸上,那双纯黑的眸子里掠过一丝极细微的、连他自己都未曾察觉的波动。
他向前迈了一步,瞬间逼近。
温叙白本能地想后退,却被那恐怖的威压钉在原地,只能眼睁睁看着对方靠近。
高大的身影完全笼罩了他,冰冷的魔气扑面而来,却奇异地缓解了心口咒印那尖锐的刺痛和灼热。
夜决微微倾身,靠近他的颈侧,似乎在嗅着什么。
温叙白浑身僵硬,连呼吸都停滞了。
他能清晰地看到对方衣襟上沾染的、已经干涸的暗色血迹,能感受到对方身上传来的、几乎凝成实质的强大力量。
在这股力量面前,他那点微末修为简直可笑。
死亡的阴影从未如此刻般清晰。
然而,预想中的剧痛并未到来。
夜决抬起头,黑眸锁住他浅灰色的眼睛,眉头几不可查地蹙了一下,似乎有些困惑。
他开口,声音低沉沙哑,带着一种久未言语的滞涩感,却奇异地穿透了周遭凝滞的空气。
夜决你身上的味道,很舒服。
温叙白怔住。什么意思?
还没等他想明白这话里诡异的含义,夜决已经失去了耐心。
他显然不习惯解释,也不在乎对方的反应。
下一瞬,温叙白只觉得后颈一痛,眼前彻底陷入黑暗。
失去意识前,他最后的感觉是身体落入一个冰冷却坚实的怀抱,以及耳边一声似乎带着些许满足的、极轻的叹息。
静思林重归寂静,暗紫色瘴气如来时般悄然散去,阳光重新洒落,仿佛什么都没有发生过。
只有地上被不慎碰落的半块警报玉符,无声地躺在落叶之间。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