一九三八年夏末,长江江面被浓重的晨雾笼罩。雾气低垂,缠绵于江波之上,将天地裹入一片灰蒙。江水在雾的遮掩下流淌,沉闷而固执,偶尔传来一两声汽笛,如同被困巨兽的呜咽,在湿重的空气中显得遥远而不真实。几艘舰船的轮廓在雾中若隐若现,桅杆和烟囱如同幽灵的骨架,缓慢而诡异地移动。这些船有的是运送难民的客轮,有的是装载军需的货船,还有两艘漆成灰蓝色的军舰,炮口沉默地指向雾霭深处,戒备着可能随时出现的日军飞机。
岸边,一支疲惫的队伍正沿着泥泞的道路向西行进。士兵们满身泥污,脚步沉重,步枪斜挎在肩上,枪托沾满了泥浆,仿佛随时会倒下。他们的军装早已褪色,许多人的绑腿散乱不堪,每向前迈一步,都像在挣脱淤泥的诅咒。他们刚从庐山东麓的激战中撤下,奉命向德安方向转移。伤员的呻吟声、军官的催促声、还有脚下泥水溅起的声响,混杂在江涛声中,谱成了一曲溃败的交响。
凌岳哲站在路边的高地上,望着这支溃退的队伍。他三十出头,面容清瘦,眼镜片后的双眼因连日的熬夜而布满血丝,镜片上沾着几点泥污,他也无心擦拭。作为第九战区司令部的一名中校参谋,他已经三天没有合眼。军装的上衣口袋鼓鼓囊囊,里面塞着一本边角磨损的笔记本和一支半干的钢笔。他的视线穿过朦胧的雾气,落在那些蹒跚前行的士兵身上,心中涌起一阵无力与焦灼。
这些士兵中的许多人,不过还是孩子,脸上带着稚气和茫然,却被战争的巨轮无情地卷入这场民族存亡的绞杀中。凌岳哲想起一个月前在汉口遇到的一个小兵,才十六岁,说是偷偷跑出来参军的,问他为什么,那孩子咧嘴一笑,说:“打鬼子呗,总不能看着他们把我们家乡都占了吧。”可现在,那个少年的面孔早已湮没在无数溃退的身影中,生死未卜。
“凌参谋,司令部急电!”一个年轻通讯兵气喘吁吁地跑上来,递过一张电文纸。通讯兵年纪很轻,不会超过二十岁,脸上还带着几分未曾褪尽的稚气,但眼神中已有了战火磨砺出的警觉与坚韧。
凌岳哲迅速扫过电文,眉头越皱越紧。电文显示,日军第11军主力正沿长江北岸向武汉推进,而南岸的日军也在庐山以南地区频繁活动,有迂回包抄的迹象。电文上的字句冰冷而紧迫,每一个字都像锤子一样敲打在他的心上。日军的速度远超预计,他们的意图很明显:钳形攻势,合围武汉。
“地图。”凌岳哲简短地命令,声音因连日的疲惫而沙哑,却透着一股不容置疑的决断。
通讯兵急忙从皮包中取出地图摊开,由于紧张,他的手指微微颤抖。地图是手绘的复制品,上面已经用红蓝铅笔标注了许多箭头和符号,代表着敌我双方的动向。一些地方被反复标注和修改,显示出战局的瞬息万变。
凌岳哲单膝跪地,手指在地图上划过,指尖沾染了地图上的墨迹和泥土。“庐山以南...德安以西...这一带是谁的防区?”他的目光紧紧锁定在地图上那片错综复杂的等高线之间,脑海中飞速回忆着相关的布防情报。
“据报是64军和4军的结合部,但64军昨日已奉命向瑞昌转移,4军主力正在德安以北布防,这一带...”通讯兵迟疑了一下,声音低了下去,“可能出现了防御真空。”
凌岳哲猛地抬头,眼中闪过一丝锐光:“真空?多大的真空?”他的声音陡然提高,惊起了附近灌木丛中的几只麻雀,它们扑棱着翅膀飞入浓雾中,瞬间消失了踪影。
“大约...十公里宽的区域,只有少量警戒部队。”通讯兵咽了口唾沫,显然也知道这个情况的严重性。
凌岳哲的手指在地图上重重一点:“万家岭...”他喃喃自语,脑海中浮现出三年前勘察这一带地形时的记忆——错综复杂的山谷、陡峭的悬崖、茂密的丛林...那时他还是个刚刚从陆军大学毕业不久的少尉,跟随勘察队走遍了赣北的山山水水。万家岭一带地形极为复杂,易守难攻,本是设伏的理想地点,但若被日军抢先占据,就会成为插入我军防区的一把尖刀。
“日军如果发现这个漏洞...”凌岳哲没有说下去,但通讯兵的脸色已经变得苍白。
三年前的那个秋天,凌岳哲曾在这一带进行过为期半个月的地形勘察。他记得万家岭群山环抱,只有几条狭窄的小路可以通行,主峰高达五百多米,站在山顶可以俯瞰整个周边地区。山坡上遍布茶树和松树,山谷中散落着几个小村庄,村民们以种茶和打猎为生。当时的老村长还热情地招待他们喝了当年新采的云雾茶,茶香清冽,入口回甘。如今战火蔓延至此,不知那些村民是否已经撤离,那些茶园又是否已被炮火摧毁。
“立即回司令部!”凌岳哲收起地图,大步向山下走去。通讯兵急忙跟上,两人一前一后,沿着泥泞的小径快步下行。
路旁的士兵们仍然在缓慢前行,一个拄着树枝当拐杖的老兵突然踉跄了一下,几乎摔倒。凌岳哲下意识地伸手扶住了他。老兵抬起头来,脸上布满皱纹和疲惫,左臂简单包扎的纱布上渗着血污。
“长官...”老兵勉强站稳,声音嘶哑,“我们这是要撤到哪里去啊?”
凌岳哲一时语塞。他不能告诉这个老兵,他们可能正在步入一个巨大的战术陷阱,也不能告诉他司令部现在连完整的防线都难以组织。他只能拍拍老兵的肩:“坚持住,会有反攻的时候。”
老兵苦笑了一下,混浊的眼睛里闪过一丝微弱的光,随即又黯淡下去。他点了点头,继续蹒跚前行,背影在雾气中渐渐模糊。
凌岳哲加快脚步,心中的紧迫感越来越强。万家岭一带的地形在他脑海中清晰起来——那条蜿蜒的山路,那个可以设置阻击点的隘口,那片适合隐藏部队的竹林...如果日军真的从这个缺口突破,不仅可以直接威胁德安侧翼,甚至可能切断整个第九战区主力部队的退路。
“通讯兵,你知道我们现在的位置距离司令部有多远?”凌岳哲头也不回地问道。
“大约五里地,凌参谋。但是路上都是撤退的队伍,恐怕要费些时间。”
凌岳哲眉头紧锁。时间,现在最缺的就是时间。每耽误一分钟,日军就可能向前推进一公里,战局就可能变得更加不可收拾。
他突然停下脚步,从上衣口袋里掏出那本边角磨损的笔记本和半干的钢笔,快速写下几行字,然后撕下那页纸,折好递给通讯兵。
“你抄近路,尽快赶到司令部,把这个直接交给参谋长。记住,必须亲手交到他手里。”凌岳哲的语气极其严肃,“我会尽快赶到。路上不要停留,无论发生什么事,都要把这封信送到。”
通讯兵接过纸条,郑重地塞进内衣口袋,敬了个礼:“保证完成任务,长官!”说完,他转身钻入路旁的灌木丛,很快消失在浓雾中。
凌岳哲望着通讯兵消失的方向,深吸了一口湿冷的空气。雾更浓了,连不远处长江的水流声都变得模糊不清。他知道,自己必须尽快赶到司令部,向高层汇报这个致命的防御漏洞,并提出在万家岭一带设防的建议。尽管这意味着要将已经疲惫不堪的部队重新部署到更加险恶的地形中,但这是阻止日军迂回包抄的唯一机会。
他再次展开地图,就着微弱的光线,手指划过可能成为下一个战场的万家岭地区。那里的每一道山脊、每一条溪流,他都曾亲自踏勘过。三年的时光仿佛瞬间消失,记忆中的地形与地图上的符号完美重合。
远处的炮声隐约可闻,像是沉闷的鼓点,敲打着每个人紧绷的神经。凌岳哲收起地图,整了整军装,大步向西走去。泥浆溅在他的裤腿上,但他毫不在意。眼镜片后的双眼依然布满血丝,却已经重新燃起了锐利的光芒。
雾依然锁着长江,但凌岳哲的心中已经亮起了一盏灯——那是职业军人的责任感,也是一个中国人对这片土地最深沉的爱与守护。他知道,在前方的某个地方,一场恶战正在等待着他和他的同袍们。而此刻,他唯一要做的,就是与时间赛跑,在那致命的防御真空被敌人发现和利用之前,将它填补起来。
路旁的士兵们仍在缓慢前行,没有人注意到这个匆匆走过的中校参谋,更不会想到,他脑中正在酝酿的计划,将在不久的将来,扭转整个战场的局势,成就抗战史上一次辉煌的胜利——万家岭大捷。
但那是后话了。此刻,凌岳哲只知道,他必须尽快赶到司令部,时间已经不多了。雾中的长江依然沉默地流淌,见证着这场关乎民族存亡的战争中的每一个瞬间。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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消息
【剧本】《黑红》已完结,欢迎欣赏、指正,谢谢!