土地婆神形俱灭,其最后的神源光华却如甘霖,彻底滋养了洪秀英的肉身与魂魄。她苍白的面颊重现血色,枯竭的生机被蓬勃取代,甚至连昔日怨戾留下的刻痕都被抚平了大半。她跪伏于地,朝着婆婆消散的方向无声恸哭,泪水滚落,渗入泥土,却不再是血泪。
腹中胎儿安稳,强有力的生命悸动传递到手心,那是土地婆以自身换来的、不容辜负的未来。
地底,槐霁意识沉寂。土地婆的决绝牺牲如同冰水浇头,熄灭了她的偏执怒火,留下冰冷的反思与无尽的茫然。她耗尽妖元,本体枯萎,已无力再做什么,只能静静感知着地面上的一切。
道济默立一旁,手中那枚失去光泽的土地符箓沉甸甸的。他超度了秦桓残魂,平息了此地怨气,更因土地婆的牺牲暂时弥补了业力缺口,使得洪秀英得以真正还阳。眼前事似乎已了,但他眉宇间的凝重却未曾散去。
“阿弥陀佛…”他轻叹一声,正欲对洪秀英说些什么,安排其日后去处。
骤然间,风云变色!
原本只是阴沉的乱葬岗上空,毫无征兆地涌来滚滚祥云!金光万道自云缝中穿透而下,却并非暖意,反而带着一种令人窒息的威严肃杀之气!云层之上,甲胄鲜明、兵戈林立的金甲天兵赫然列阵,面无表情,目光如电,俯视下方。
为首一员神将,面如重枣,声若洪钟,手持敕令,朗声喝道:“奉天庭敕令!下界僧人道济,身为降龙罗汉转世,不遵佛法,妄动无明,竟破杀戒,戕害生灵秦桓!更纵容妖邪,致使地祇陨落,阴阳逆乱!罪证确凿,即刻锁拿归天,听候发落!”
声浪滚滚,震得整个乱葬岗飞沙走石。浩荡天威压下,洪秀英顿时呼吸困难,瘫软在地,瑟瑟发抖。
道济面色一肃,抬头望天,眼中金光流转,已看清那敕令真伪与来者阵仗。他并未惊慌,只是眉头锁得更深。秦桓之死乃其自戕,土地婆乃自毁神格,这其中因果他最为清楚。天庭岂会不察便兴师问罪?
除非…有人从中作梗,蒙蔽天听!
他上前一步,挡在洪秀英身前,破扇子轻摇,竟将那迫人天威化解于无形,朗声道:“将军且慢!此事另有隐情。秦桓乃心魔反噬自戕而亡,土地婆乃为救苍生自愿兵解,何来破戒纵容之说?还望将军明察,回禀天庭…”
“放肆!”那神将不等他说完,厉声打断,“敕令已下,岂容狡辩!证据确凿,尔还想欺瞒上天不成?拿下!”
数名金甲天兵轰然应诺,化作金光便欲俯冲而下!
道济暗叹一声,知晓此事难以善了。若他反抗,便是坐实罪名,更与天庭彻底对立;若束手就擒,洪秀英与那未出世的孩子无人庇护,地底槐霁亦难逃清算…
就在他心念电转,权衡利弊之际——
“且慢!”
一声清冷、虚弱却异常坚定的女声,自天兵阵后响起。
云层分开,一道绿色流光踉跄而至,竟强行穿透天兵阵列,落在道济与天兵之间!光芒散去,现出一名女子的身影。
她身形虚幻,近乎透明,显然是强弩之末的魂体状态。面容苍白秀美,却带着一种历经沧桑的沉静与决绝。周身散发着微弱的、与槐树同源的精气,却再无半分妖戾之气,唯有坦然。
正是槐霁!
她竟在最后时刻,不惜燃烧最后残存的魂源,强行化出这片刻人形,赶来此地!
所有目光瞬间聚焦于她身上。
槐霁无视周遭凛冽天威与锋锐兵戈,先是对着道济,深深一揖:“圣僧护持之恩,槐霁铭感五内。此前偏执妄为,多有冒犯。”
旋即,她转过身,直面那威压赫赫的天庭神将,声音清晰,传遍四方:“秦桓,非圣僧所杀!乃我以幻术诱其心魔,令其自戕而亡!土地神尊,乃为补全我之业障,自愿兵解,与圣僧无关!一切罪孽,皆由我槐霁一人承担!圣僧慈悲,欲超度亡魂,化解冤孽,实乃功德无量!”
她字字铿锵,将罪责全然揽于自身,更将道济摘得干干净净。
天兵阵中一阵细微骚动,那为首神将亦面露惊疑,显然未料到有此一变。
道济看着她近乎消散的魂体,眼中闪过一丝复杂。他知其心意,欲以自身残存一切,换他清白,换洪秀英母子安宁。
槐霁言罢,不再多看任何人,最后将目光投向地上惊愕抬头的洪秀英,虚幻的脸上露出一丝极淡却无比温和的笑意,唇瓣微动,无声地说出两个字:
“保重。”
下一刻,她残存的魂体彻底燃烧起来,化作点点纯净的绿色光粒,如同夏夜的萤火,飘散于天地之间。
她选择了最彻底的方式,魂飞魄散,了却一切因果。
天地间一片死寂。
连那天兵神将,一时都怔在原地。
道济合十垂眸,低诵往生咒,虽知已无往生可言。
而那极高远的云层深处,一双阴鸷的眼睛将这一切尽收眼底,嘴角勾起一抹冰冷的弧度。
“倒是省了些麻烦…”大鹏鸟轻哼一声,羽翼微振,悄然隐去。
祸根已种,风波却并未因槐霁的牺牲而彻底平息。天庭敕令虽暂缓,疑云却已笼罩灵隐寺。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