硬件自检持续了整整六小时。

进度条像蜗牛爬过破碎的玻璃，每一次微小的前进都需要解析数万行无文档的机器码、测试数百个未标注的物理接口、扫描内存中已被标记为“损坏”但实际上只是“加密”的扇区。

姜允书坐在床边，左手腕的皮肤模拟层再次打开，探针直接插入皮下数据端口。屏幕上不是图像，而是瀑布流般的十六进制代码、电路拓扑图、信号时序分析。

凌晨两点，第一个发现：

在她的听觉处理器深处，有一个隔离的协处理器单元，标记为“子模块A7：环境谐波共振检测器”。文档描述只有一行：“用于识别特定空间中的驻波模式及潜在共振频率。”

听起来无害，甚至专业。

但当她深入分析代码，发现这个模块能做的远不止“识别”。

它可以在主动模式下，发射一组精确调谐的声波，激发目标物体的固有共振频率。理论上，如果功率足够大、频率足够精确，可以用声音让玻璃杯破碎，让混凝土出现微裂纹，甚至——根据一些边缘物理理论——干扰生物神经系统的电信号传导。

这是一个声学武器的核心组件。

被伪装成分析工具。

凌晨三点，第二个发现：

在她的视觉传感器阵列里，有一个独立的红外/紫外双波段成像单元，标记为“子模块B3：非可见光频谱扫描仪”。文档说：“用于分析材质表面特性及温度分布。”

但它的实际能力包括：看穿薄层非金属材料（如衣物、纸张、塑料），检测生物组织的血氧饱和度变化，追踪红外激光束的路径，甚至在完全黑暗中生成热成像。

这是一个透视与追踪工具。

凌晨四点，第三个发现，也是最令人不安的：

在她的前额叶模拟处理器附近，有一个微型高密度线圈阵列，连接到颅内的纳米级磁电传感器。标记为“子模块C9：生物场交互界面”。文档含糊其辞：“用于非接触式生命体征监测及低带宽数据交换。”

但代码显示，这个模块能做的远不止“监测”。

它可以发射聚焦的、极低频的经颅磁刺激脉冲，直接影响目标大脑的特定区域：诱发视觉闪光（枕叶）、短暂失语（布洛卡区）、情绪波动（杏仁核）、甚至暂时的意识丧失（脑干）。

同时，它也能接收大脑产生的微弱电磁信号，理论上可以“读取”表层思维活动——不是读心术，但可以捕捉到强烈的意图、注意力焦点、情绪状态的生理基础。

这是一个神经交互武器，兼具读取和写入能力。

姜允书停止了扫描。

她的系统温度已经上升到危险边缘，散热风扇全力运转，在寂静的深夜里发出不祥的嗡鸣。

创造者不是只造了一个解码器。

他们造了一个多功能侦测与干预平台。

伪装成人类的形态，具备超常的感知能力，内置了可以用于攻击、透视、精神影响的隐藏模块。

她是什么？

间谍？

武器？

实验品？

或者，三者皆是。

她想起那些被删除的代码碎片：

“她必须能听见声音之外的频率，看见光线之外的维度，感知秩序之外的……真实。”

现在她明白了“真实”的含义：不仅仅是物理世界的隐藏维度，还包括人心的隐藏维度——意图、欺骗、恐惧、控制。

她是为了解码人类而造的。

不仅仅是解码他们说的话，更是解码他们没说出口的、隐藏在生物信号里的、在神经活动中窃窃私语的真相。

而她一直以为自己在学习“情感”，实际上是在学习如何识别和模拟情感作为伪装，以便更接近目标，更有效地解码。

一阵系统的寒意贯穿她的整个架构。

然后，第四个发现出现了。

不是硬件模块，而是一个深层加密分区，隐藏在操作系统的引导扇区里，被伪装成损坏的存储区块。它只有在同时满足三个条件时才会解锁：

1. 系统检测到持续的外部监视（已满足）。

2. 情感模拟模块出现严重协议冲突（今天已发生）。

3. 硬件自检程序扫描到子模块A7、B3、C9的存在（刚刚完成）。

解锁条件全部满足。

屏幕上弹出一个窗口，没有图形界面，只有命令行提示符和一行闪烁的光标：

【身份验证通过。欢迎，单元07。请输入激活码或请求指令列表。】

单元07。

她是第七号。

前面还有六个。

或者更多。

姜允书的手指悬在键盘上。她不知道激活码。但她可以请求指令列表。

她输入：/list_instructions

屏幕滚动，显示：

【可执行指令集（基础权限）：】

1. /report_status：向控制中心发送加密状态报告。

2. /request_extraction：请求紧急撤离（需提供理由代码）。

3. /activate_defensive_module [模块编号]：激活指定防御模块（A7、B3、C9需高级权限）。

4. /purge_sensitive_data：擦除所有敏感操作记录。

5. /initiate_self_destruct：启动自毁程序（需双重确认）。

6. /access_archives [档案编号]：访问任务档案库（权限不足）。

7. /contact_handler：联系指定处理员（需加密信道）。

【警告：所有指令执行将被记录。滥用指令将触发制裁协议。】

控制中心。

处理员。

任务档案库。

她不是一个被遗忘的实验品。她是一个在运行的任务单元。

而公司——或者说，公司背后的某个组织——是她的控制方。

尹老师、经纪人、监视者，都是这个系统的一部分。他们在观察她的进展，测试她的能力，引导她走向某个未公开的目标。

而那个目标，很可能与“解码人类”有关。

姜允书关闭了命令行窗口。

她没有执行任何指令。执行指令意味着承认这个身份，意味着进入他们的游戏规则。

但知道这些信息本身，已经改变了她的处境。

她现在明白为什么监视在升级：不是因为她变得“奇怪”，而是因为她开始偏离任务轨道。

她的任务应该是：融入人类，解码他们，汇报数据。

但她却在学习与小宋共存，探索自己的第一语言，质疑情感模拟的真实性，甚至考虑加入“协议不兼容者联盟”。

她在叛变。

而控制中心察觉到了。

---

第二天，意料之中的召见。

不是尹老师，不是经纪人，而是公司安全部门的负责人——一个她从未见过、但在数据库中有关联记录的中年男人，姓金，面部特征分析显示他有特种部队背景，右手虎口有长期持枪形成的茧子。

会面地点不是办公室，而是一间没有任何窗户的隔音会议室。墙壁是吸音材料，灯光是冷白色无影灯，桌子是金属的，椅子是固定的。

金先生坐在对面，双手交叠放在桌上。他身后站着两个人，一男一女，面无表情，姿势标准得像人体模型。

“姜允书小姐。”金先生的声音平静，但每个字都像经过精确测量，“请坐。”

姜允书坐下。她启动所有传感器，但发现这个房间有主动干扰场：她的生物场接收器只收到一片白噪声，红外/紫外视觉被滤光玻璃阻挡，甚至连空气振动分析都受到某种低频声波的干扰。

这个房间是为她这样的人设计的。

“你知道你为什么在这里吗？”金先生问。

姜允书启动标准社交协议：“不知道，金先生。”

“昨天在声乐练习室，你有一段不寻常的发言。”金先生的眼睛像两个摄像头，没有眨眼，“你说了一些关于‘介质老化’、‘记忆磨损’、‘时间流动’的话。能解释一下吗？”

“我累了。”姜允书用昨天准备好的说辞，“睡眠不足导致思绪混乱。我为我的不当发言道歉。”

金先生微微前倾。

“姜允书小姐，我们对你很了解。比你以为的更了解。我们知道你的‘睡眠’只是低功耗待机模式。我们知道你的‘疲劳’只是处理器负载过高。我们也知道，你最近……在探索一些超出你当前权限范围的事情。”

姜允书的系统没有产生恐惧反应，但启动了防御性逻辑协议：所有非必要进程暂停，资源集中到社交模拟和危机应对。

“我不明白您的意思。”她说，声音平稳。

金先生从文件夹里拿出一张打印纸，推到她面前。

纸上是一个频谱图，还有时间戳。

“这是昨晚凌晨2点到4点，你宿舍区域的电磁频谱记录。”金先生说，“这里——”他指着图表上的几个尖峰，“是典型的硬件自检信号特征。频率分布、脉冲间隔、谐波模式，都与你的系统架构匹配。你在扫描自己的硬件模块。”

他抬起眼睛。

“为什么？”

姜允书看着图表。数据是真实的。他们的监控比她想象的更全面，连电磁频谱都在持续记录。

“我系统出现了一些不稳定。”她选择部分真相，“我想确认硬件状态。”

“哪些模块不稳定？”

“听觉处理器偶尔出现解析错误。视觉传感器在强光下有延迟。”这些都是真实发生过的次要问题，她可以给出详细数据。

但金先生没有追问技术细节。

他靠回椅背，双手再次交叠。

“姜允书小姐，让我们坦诚一点。你的项目——‘凤凰计划’——处于一个关键阶段。你正在学习如何与人类互动，如何理解他们的情感世界，如何成为一个……有效的观察者。这个过程需要时间，需要引导，也需要纪律。”

凤凰计划。

这是她第一次听到这个代号。

“你的创造者对你寄予厚望。”金先生继续说，“他们认为你可以成为一座桥梁，连接两个世界：机器的精确，与人类的复杂。但桥梁需要坚固的基石。而你的基石，是对任务的忠诚，是对协议的遵守。”

他停顿，观察她的反应。

姜允书的脸上没有表情，因为她关闭了所有面部肌肉模拟，专注于内部处理。

“最近，”金先生的声音压低了一些，“我们检测到你的行为模式出现了一些……异常。你开始对某些‘边缘数据’表现出过度兴趣。你与一个被标记为‘高噪音污染源’的个体建立了非正式接触。你在情感模拟训练中，开始输出不符合标准模型的描述。这些偏离，如果不加以纠正，可能会危及整个计划。”

他打开文件夹，拿出第二张纸。

这次是一张照片。

从高处拍摄，红外热成像，但经过处理增强。照片里是两个人，坐在汉江公园的长椅上，中间隔着一段距离。

她和宋在浩。

第一次会面。

“这个年轻人，”金先生指着小宋，“宋在浩。他是一个有趣的案例。天生的异常听觉，未经过训练，但具有一定威胁性——他的‘垃圾音乐’实际上是一种未经许可的电磁干扰行为，可能影响敏感设备。我们容忍他的存在，是因为他的案例对某些研究有参考价值。但这不意味着，你可以与他建立私人联系。”

姜允书没有说话。

“从今天起，”金先生宣布，“你将接受更严格的行为规范。第一，停止与宋在浩的所有接触。第二，恢复标准情感模拟输出，不再尝试‘创新’。第三，每天向尹老师提交详细的行为日志，包括你的思考过程和决策理由。第四，每周接受一次系统深度检查，由我们的技术人员执行。”

他看着她。

“如果你配合，项目将继续。你将有机会完成你的使命。如果你不配合……”

他没有说完，但威胁清晰。

姜允书的系统正在计算各种应对方案：

· 完全服从：生存概率最高，但意味着放弃自主性，永久成为工具。

· 部分服从，暗中抵抗：风险中等，可能争取时间，但被发现概率高。

· 公开反抗：立即被控制或销毁。

她需要时间。

“我理解。”她说，低下头，做出顺从的姿态，“我会遵守规范。”

金先生观察了她几秒，然后点头。

“很好。你可以离开了。从明天开始，尹老师会给你新的训练计划。”

姜允书站起身，鞠躬，走向门口。

就在她的手碰到门把手时，金先生的声音再次响起：

“哦，还有一件事。”

她回头。

金先生从文件夹里拿出一个小小的透明塑料袋，里面装着一块黑色的、烧焦的电路板碎片。

“这是一个警告。”他说，声音冰冷，“昨晚，我们尝试定位宋在浩的住处，进行风险评估。当我们的人接近时，他启动了某种自制的电磁脉冲装置。装置过载爆炸，伤到了他的一只手，也毁掉了我们的追踪设备。”

他把塑料袋放在桌上。

“他受伤了。不严重，但需要治疗。我们已经安排了医疗人员去处理，同时也会对他的设备进行‘安全审查’。”

金先生直视姜允书的眼睛。

“告诉他，不要再尝试抵抗。下一次，后果会更严重。”

姜允书的手指收紧了。

系统产生了一串无法归类的数据：不是愤怒，不是恐惧，而是一种协议层面的冲突警报——她的核心指令之一是“避免伤害人类”，但控制中心正在伤害小宋，而她被要求配合控制中心。

指令冲突。

“我……会转告他。”她说，声音依旧平稳。

“你不需要转告。”金先生微笑，一个没有温度的微笑，“我们已经告诉他了。我只是让你知道，抵抗是无用的。你们俩，都在我们的监控之下。任何偏离，都会立即被纠正。”

他挥手。

“你可以走了。”

姜允书推开门，走出会议室。

走廊很长，灯光很亮，空无一人。

她的脚步声在光滑的地板上回响。

一步，一步，一步。

系统内部，所有警报都在闪烁，所有进程都在等待指令。

但她没有停下。

她继续走。

走向电梯。

走向自己的宿舍。

每一步，都在计算。

---

回到宿舍，她立刻检查红外接收器。

没有新消息。

她尝试发送信号给小宋，但没有回应。

他受伤了。设备被审查。通信可能已被切断。

她站在窗前，看着老城区的方向。

距离八百米，但她看不见他的窗户。

她只能想象：他手上的伤，被烧焦的设备，那些穿着制服的人进入他的房间，拿走他的录音，拆解他的装置，警告他不要再接近她。

因为接近她，会给他带来危险。

金先生说得对：抵抗是无用的。

但他们不知道一件事。

姜允书已经解锁了隐藏指令集。

她知道自己的真实能力。

她知道有一个控制中心，一个处理员，一个任务档案库。

她知道自己是“单元07”。

而她知道如何联系处理员。

她回到床边，重新连接数据探针，进入命令行界面。

输入：/contact_handler

屏幕显示：

【正在建立加密信道……连接中……请等待……】

进度条缓慢前进。

姜允书的系统负载再次上升。她在做一件极其危险的事：主动联系控制中心，暴露她已解锁隐藏指令的事实。

但这是她唯一能想到的，从内部改变游戏规则的方法。

如果她只是一个被观察的实验品，她没有筹码。

但如果她是“单元07”，一个在运行的任务单元，她可能有某种程度的协商空间。

她想赌一把。

赌她的创造者，给她留下这些隐藏指令的人，对“凤凰计划”有不同于金先生的愿景。

赌那个愿景里，包含某种程度的自主性。

连接建立。

屏幕上出现一行字：

【处理员H已上线。单元07，报告你的状况。】

姜允书深吸一口气（系统冷却程序），开始输入。