十分钟,二十分钟,半小时。
天花板上那片水渍晕开的轮廓,尚青云已经快能临摹下来。
她蹙了蹙眉,像是要挥开这种无意义的放空,伸手捞过床头柜上的手机。
晚上十点二十七分。
屏幕解锁,界面干净得过分,没有预料中的红点提示。
一丝极淡的失落,轻飘飘坠下。
指尖点开微信,置顶的聊天框还停留在下午抵达酒店后她发的那条“到房间了”。
樊振东回了个“嗯,好好休息”。
后面跟着那个系统自带的、意义不明的微笑表情。
她盯着那黄澄澄的笑脸看了几秒,心底无端升起一阵躁意,将手机屏幕朝下,扣在了床头。
她决定去洗个澡,祈祷热水能冲散这莫名低落的情绪。
花洒打开,水声哗然,蒸腾的热气很快模糊了镜面。
水流滑过小腿,脚踝处那种熟悉的、深植骨髓的酸胀感却愈发清晰起来。
她低头看了看,旧伤处的皮肤光洁如常,并无异常,那由内而外透出的沉重与隐痛,只有她自己知晓。
穿好睡衣出来,发梢还在滴水,她一边用毛巾胡乱擦拭着,一边习惯性地伸手,去拿放在床头柜上的护踝。
目光随意扫过房间,动作却猛地顿住。
靠窗那张大床,床尾的位置,似乎……不太对劲?
她记得分明,下午刚入住时,床尾巾铺得平整如镜,一丝褶皱也无。
可现在,靠近单人沙发的那一端,布料明显皱了起来,凹陷一块,像是被人短暂地坐压过。
心脏毫无预兆地一沉,骤然加速跳动。
她并非天性多疑,但常年赛场磨砺出的直觉,往往比逻辑更快,也更尖锐。
房间里只有她一个人,刘诗雯住在隔壁,这点她可以确定。
下午出门参加赛前简会前,她也万分确定自己反锁了房门,甚至下意识拉了拉门把手确认。
空气仿佛凝滞了,混合着浴室逸散出的、过于甜腻的沐浴露香气,让她感到一阵轻微的窒息。
她慢慢走到房间中央,赤脚踩在地毯上,几乎听不到自己的脚步声。
衣柜门紧闭,厚重窗帘拉得严实,卫生间的门敞开着,里面因为没有开灯,是一片纯粹的黑暗。
也许是客房服务人员来补充物品时不小心弄的?
她试图为这异常寻找一个合理且安全的解释。
但时间不对,现在已是晚上。
而且,若是整理房间,怎会只弄皱一张床尾巾,其他地方纹丝不动?
就在这时,卫生间的方向,极轻微地,传来一点声响。
啪嗒。
像是小件塑料制品掉落在瓷砖地面上的声音,细微至极,可在眼下这种过分敏感的死寂里,清晰得如同惊雷,炸得她头皮瞬间发麻。
尚青云全身的汗毛霎时立了起来。
她猛地转头看向卫生间的方向,心脏在胸腔里疯狂擂动,撞击声大到仿佛就在耳畔轰鸣。
浴室灯她出来时已经关了,里面此刻是伸手不见五指的黑暗。
“谁?”她听到自己的声音脱口而出,在空旷的房间里四方回荡。
没有回应。
死一样的寂静重新笼罩下来。
她咽了口唾沫,喉咙干涩得发疼,手心里瞬间沁出冰冷的汗液。
下意识地,她后退一步,脊背紧紧抵住冰凉的墙壁,试图汲取一点微不足道的支撑感。
几秒钟,或者更久。
就在她几乎要说服自己那是过度紧张导致的幻听时,一个黑影从卫生间门后的阴影里,悄无声息地挪了出来。
是个男人。
个子不高,身形瘦削,戴着深色鸭舌帽和口罩,整张脸遮得严实,只露出一双眼睛。
在房间昏暗的光线下,那双眼睛直直地看向她,瞳孔里没有任何情绪,仿佛闯入运动员房间是例行公务。
尚青云的呼吸骤然停滞,大脑有瞬间的空白,所有思维似乎都被那双眼睛冻结。
男人似乎也没料到她恰好出来并且发现了异常,动作明显地顿了一下,随即像是反应过来,不再掩饰,迈开步子就朝着房门方向快速移动。
“站住!”
最初的恐惧浪潮过去后,一股混杂着被侵犯领地的愤怒、隐私被窥探的屈辱,以及自身安全受到威胁的惊惧,猛地冲了上来。
她几乎是条件反射地冲过去,伸手就去抓那男人的胳膊,“你是谁?你怎么进来的?!”
她的手指刚刚碰到对方的衣袖,男人猛地一甩胳膊,动作粗暴,力道大得惊人。
尚青云只觉得一股巨大的、完全无法抗衡的力量狠狠撞在肩臂连接处,脚下顿时失衡,踉跄着向后倒去。
一声闷响,后腰重重磕在电视柜尖锐的木质边角上。
剧痛瞬间席卷了她,眼前猛地一黑,控制不住地发出一声压抑的闷哼,整个人不受控制地沿着柜子滑坐在地毯上。
男人看都没看她一眼,仿佛她只是路边的障碍物,伸手利落地拉开门,闪身出去。
房门在他身后咔哒一声轻响,重新合拢,隔绝了外面的世界。
一切发生得太快了。
从发现异常到男人离开,可能只有十几秒,不到半分钟的时间。
房间里重新只剩下她一个人,死寂回归,唯有腰间传来的尖锐痛感和脚踝旧伤被牵扯后复苏的、沉闷的痛楚在疯狂叫嚣。
冷汗顺着额角鬓发滑落,和未全干的头发混在一起,黏腻地贴在皮肤上,带来一阵阵寒意。
她坐在地上,背靠着冰冷坚硬的电视柜,大口大口地喘着气,试图平复几乎要跳出喉咙的心脏,身体却不受控制地微微发抖。
“圆圆?怎么了?我好像听到你这边有挺大动静?”门外传来刘诗雯略带疑惑的询问声,伴随着几下略显急促的敲门声。
尚青云张了张嘴,想回答,却发现自己喉咙像是被什么东西死死堵住了,只能发出粗重而破碎的喘息声。
她用力吸了口气,胸腔因为恐惧和疼痛而阵阵发紧,她撑着电视柜边缘,试图凭借自己的力量站起来,然而腰间的剧痛和发软的双腿让她再次无力地跌坐回去。
“枣……枣姐……”她终于从牙缝里挤出了声音,喘着粗气,“进……进来……开门……”
刘诗雯似乎听出了她声音里的不对劲,立刻推门进来。
门并未反锁。
当她看到尚青云脸色惨白如纸,额发汗湿地坐在地上,身体还在微微颤抖时,脸色骤变,几步就冲了过来:“圆圆!你怎么了?!摔着了?”
“有……有人……”尚青云指着房门,手指不停颤抖,“刚才……房间里有人……从卫生间……”
刘诗雯的心猛地一沉,她反应极快,先是立刻转身将房门反锁,又快步走到窗边,猛地拉开厚重的窗帘检查后面,确认再无他人后,才迅速蹲下来扶住尚青云的手臂。
她声音压低了,却很清晰:“怎么回事?你没事吧?伤到哪儿了?看清楚人了吗?”
尚青云借着她的力道勉强站起来,劫后余生的恐惧感依旧牢牢攥着心脏。
她一味摇头,太过惊惧,叙述混乱,有些语无伦次:“不知道……就从卫生间出来的……我问他,他推了我一把,撞到柜子了……”
刘诗雯扶着她小心翼翼地坐到床边,撩起她睡衣的后摆,看到她腰侧迅速浮现出的一片触目惊心的青紫淤痕时,脸色难看至极:“私生?还是……别的什么?”
她语气凝重得能滴出水来,“你等着,别动,我马上给李指打电话。”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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李隼来得比预想中还要快,他甚至没穿好外套,只随意披在肩上,脸色黑沉得吓人,跟在他身后一路小跑进来的是随队的王队医。
听完尚青云断断续续、夹杂着后怕的叙述,李隼紧抿着嘴唇,额角的青筋跳了跳,二话没说,直接掏出手机报了警。
当地警方效率不高,拖拖拉拉近一小时才抵达酒店。
做笔录、询问情况、象征性地查看现场……一番折腾下来,窗外夜色已深。
警方最后只是公式化地承诺会调查监控,加强酒店安保,但看那敷衍的态度,谁都明白,这事大概率会不了了之。
“这酒店绝对不能再住了!”送走警察,李隼揉着突突直跳的太阳穴,语气斩钉截铁,“我给你换个房间,就换到我隔壁。小枣,你今晚辛苦一下,陪她一起住。队里其他人也都通知到位,提高警惕,晚上睡觉务必反锁好门!”
王队医仔细给尚青云处理了腰间的撞伤,万幸的是,检查后确认只是皮下软组织和肌肉挫伤,没有伤到骨骼和内脏,但那片淤青看着实在吓人,活动时也会带来明显的痛感。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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重新安顿到李隼隔壁的房间,一切收拾妥当,已是后半夜。
尚青云用冷水洗了把脸,抬起头,看着镜子里自己那张苍白憔悴、眼底还残留着未散惊惧的脸。
一种混合着生理疼痛和心理疲惫的巨大无力感,如同湿冷的海草,缠绕上来,几乎让她窒息。
她只是想心无旁骛地打好球,为什么总要面对这些赛场之外的、莫名其妙且充满恶意的侵扰?
为什么是她?
是不是她做错了什么?
是不是她表现得不够强硬,才让人觉得她好欺负?
思绪纷乱如麻,脸上残留的水珠顺着面颊滑落,滴进水池,声响轻微。
尚青云关上水龙头,回到床上。
她蜷缩起身体,把自己裹进被子里。
门外忽的传来轻轻的、克制的敲门声,打破了房间内压抑的沉默。
刘诗雯立刻警觉地站起身,走到门边,压低声音问:“谁?”
“是我,樊振东。”门外传来熟悉的声音。
刘诗雯回头看了缩在床头的尚青云一眼,见她怔了一下,随即轻轻点了点头,才动手打开了房门。
樊振东站在门口,并没有立刻进来的意思。
他大概是接到消息后匆忙赶过来的,身上还穿着简单的T恤和运动长裤,额前的头发有些凌乱,甚至能看到几缕被汗水浸湿的痕迹。
他的目光第一时间就越过刘诗雯,直直地落在坐在里面的尚青云身上,将她从头到脚扫视一遍,最后,紧紧定格在她依旧没什么血色的脸上和微微蹙起的眉间。
“你……没事吧?”他开口,声音比平时低沉些。
尚青云下意识摇了摇头,想努力扯出一个让他放心的笑容,却发现脸上的肌肉僵硬得不听使唤。
她最终轻轻牵动了一下嘴角:“没……没事了。就是磕了一下,队医看过了,不要紧。”
樊振东的嘴唇抿成了一条坚硬的直线,下颌线的线条绷得紧紧的。
他沉默了几秒,才再次开口,语速不快:“我跟李指说过了,也跟高远商量好了。今晚我和他就住你们对面那间房。手机我们都保持最大音量,不静音。你们这边有什么动静,无论多小,你就喊,或者直接打电话,我们马上就能过来。”
安排简洁明了,不带丝毫犹豫。
“嗯,”她低下头,避开他那过于直接、过于沉重的目光,“谢谢……麻烦你们了。”
樊振东没再说什么,又深深看了她一眼。
然后,他对着刘诗雯点了点头,低声道:“枣姐,辛苦了。”
便轻轻带上了房门,没有再多做停留。
房间里重新安静下来。
刘诗雯铺好床,走到她身边,轻轻摸了摸她的脸,叹了口气,声音放得很柔:“睡吧,圆圆,别想了,事情已经过去了。明天一早我们还要赶飞机回国,你得保留点体力。”
尚青云顺从地躺下,刘诗雯伸手关掉了房间的大灯,只留了一盏光线昏黄的床头壁灯。
她闭上眼,努力想要入睡,刚刚发生的画面又不受控制地浮现在脑海。
她猛地睁开眼,心脏又是一阵失控的狂跳,在寂静的夜里,咚咚作响。
安全感,在那一刻,如同退潮般消失得无影无踪。
这个刚刚换过的、陌生的房间,这张陌生的床,甚至空气里陌生的消毒水气味,都无法让她感到丝毫安心,反而加剧了那种悬浮无依的不确定感。
她摸索着从枕头下拿出手机,屏幕的冷光在昏暗中亮起。
点开微信,找到那个置顶的、熟悉的蜡笔小新头像。
手指在对话框上方悬停了许久,输入框里的文字打了又删,删了又打,反复数次。
最终,只发送出去一句简单到近乎笨拙的询问:
【你睡了吗?】
那边几乎是秒回。
【没。】
紧接着,第二条消息紧随而至。
【樊振东】:怎么了?还不睡?
她看着那简单的几个字,用力眨了几下眼睛,将眼眶的酸涩感逼退,指尖在微凉的屏幕上轻轻敲击:
【尚青云】:有点……嗯,睡不着。
这次,对话框顶端的“对方正在输入…”显示了很久,久到让她以为他是不是在斟酌措辞,或者他是不是也觉得不知该如何安慰。
终于,消息接连弹了出来。
【樊振东】:别怕。
【樊振东】:我在对面。
【樊振东】:门没锁。
短短三行字,加起来不过十个字,却像带着千钧重量,一字一句地砸在她的心口。
真没出息,说好要保持距离,为什么还是忍不住找他。
她没有再回复,只是将手机屏幕按灭,紧紧攥在手心里。
身体依旧疲惫不堪,神经也依旧如同拉满的弓弦般紧绷,那种令人窒息的恐慌感并未完全离去,依旧像淡淡的雾气萦绕在心底。
她重新闭上眼,不再强迫自己立刻入睡,而是努力将注意力集中在自己的呼吸上,感受气息的吸入和呼出。
一下,两下……
不知过了多久,就在她意识渐渐模糊,沉重的眼皮即将彻底合拢,即将被睡意俘获的边缘,紧紧攥在掌心的手机,又极轻微地震动了一下,屏幕随之亮起。
她勉强睁开沉重的眼皮,划开屏幕。
消息是林高远发来的,出现在她、樊振东和林高远三人的那个小群里。
【林高远】:[@尚青云 圆圆,你睡了没?没睡的话赶紧劝劝胖吧,真行,说好轮流守夜,他坐那儿快两小时了,跟尊门神似的,动都不带动的。我让他去床上眯会儿,他也不听。你这要不发句话,我看他能坐到天亮。]
尚青云看着那条消息,愣了好一会儿,混沌的大脑才慢慢消化掉其中的信息。
她想起樊振东说的“门没锁”。
原来不是一句客套的安慰。
他是真的没睡。
不仅没睡,他就守在对面,在那扇门后,为了一个可能不会再发生的万一,已经枯坐了快一个晚上。
她把脸深深埋进柔软的枕头里,深深吸了一口气,鼻腔里充盈着酒店织物特有的、混合着消毒水和柔顺剂的陌生气味。
窗外的天色,不知何时,已经透出了一点极淡的、朦胧的灰白色。
天要亮了。
/
对面房间。
樊振东维持着那个靠在门板上的姿势,几乎没有什么变化。
他抬手,抹了把脸,能清晰地感受到眼底因长时间缺乏睡眠而弥漫开的干涩。
旁边那张床上,林高远早已撑不住极度困倦,歪在枕头上睡着了,发出均匀而轻微的鼾声。
樊振东低头,再次点亮手机屏幕,幽光映亮他没什么表情的脸。
屏幕上,停留在尚青云最后发来的那句“有点……嗯,睡不着”。
他的指尖在冰凉的屏幕上,无意识地、极轻地摩挲了一下那个小熊猫的头像,然后,拇指移动,熄灭了屏幕,将手机重新握紧。
不是没睡好,是一晚上没睡。
我怕那个“万一”真的发生,而我没能第一时间赶到。
第二天早饭,当吴敬平看到他眼下的乌青和满眼的红血丝,皱眉询问时。
樊振东垂下眼,用筷子慢慢搅动着碗里的白粥,声音平静,是这样解释的。