壁灯还亮着。
昏黄的光晕像一块旧布,盖在江临川脸上。他蜷在钢琴椅上,肩膀微微塌陷,呼吸缓慢,睫毛时不时轻轻一颤,像是梦里也逃不开什么。
窗外雨停了。
城市刚醒,远处高楼的轮廓在灰白晨光中浮现。玻璃上残留的水痕蜿蜒而下,把琴房里的影子拉得歪斜破碎。那张少年合影依旧挂在墙角,相纸边缘微微卷起,笑得张扬的那个男孩,如今正靠在琴边沉睡。
程砚秋没走远。
他就坐在几步外的地毯上,背靠着沙发腿,外套披在肩头,眼睛睁着,却不像在看任何东西。他的手指无意识地碰了碰琴键,发出极轻的一声“咚”,短促得几乎听不见,可江临川的眉头动了一下。
“别丢下我……”
声音很轻,是从喉咙里挤出来的,带着梦的重量。
程砚秋的手指顿住。
他缓缓转头,看向那个还在睡的人。眼神很静,却像压着一场没出口的暴风雨。他伸出手,指尖轻轻拂过江临川额前湿漉漉的发丝,动作极轻,像是怕惊醒什么,又像是怕自己清醒。
那一瞬间,他眼底有片刻的软。
但很快,那点软被压了下去。
他收回手,低头看了眼手机——屏幕黑着。
没有消息。
他闭了闭眼,喉结滚了一下,仿佛咽下了什么。
镜头切至地下。
监控室里一片冷蓝。
六块屏幕整齐排列,其中一块正播放着琴房画面:两个男人依偎在微光中,一个睡着,一个清醒地凝视着他。数据流在角落滚动,标注着“情感波动值:0.87”、“亲密接触时长:12分34秒”、“心跳同步率:63%”。
监零端着咖啡杯,嘴角微扬。
“Stage 1,完成。”他轻声说,“比预计快了两天。”
助手站在身后,声音平稳:“Stage 2‘全网告白直播’已准备就绪,是否推送执行指令?”
监零吹了吹热气,目光仍盯着屏幕。
“推。”他说,“让他们在最真的时候,被最狠地曝光。”
“是。”
指令发送。
屏幕闪烁一下,弹出确认框:“Stage 2 - Love Confession 启动。目标:公开未剪辑排练视频(含亲密互动片段)。发布时间:今日18:00。确认?”
【确认】。
回车键按下。
数据开始上传。
镜头切回走廊。
楼梯间,光线昏暗。
程砚秋靠在墙边,手机震动。
他低头,一条加密消息弹出:
【Stage 2执行通知】\
告白视频(含排练未删减片段)将于今日18:00全平台推送。\
请确保目标人物情绪处于高点。\
执行人:程砚秋。
他脸色变了。
手指猛地划开界面,拨回加密号码。
嘟——
无人接听。
再拨。
关机。
他靠在墙上,呼吸变重,手指紧紧攥着手机,指节泛白。他盯着那条消息,眼神一点点沉下去。
然后,他在对话框里打字:
我拒绝。
发送。
不到一秒,回复跳出来:
你早已没有退出权。\
程先生,你签协议那天,就不再是“你”了。
程砚秋盯着那句话,像被人当胸砸了一拳。
他没动,也没眨眼,只是站那儿,像一尊被冻住的雕像。
几秒后,他抬起手,把整段聊天记录删除。
但没删视频文件。
他把手机塞回口袋,转身走回琴房。脚步很轻,像怕吵醒什么,又像怕自己听清心里的声音。
门推开时,江临川已经醒了。
他坐在原位,手里捏着手机,屏幕亮着,脸上的血色几乎褪尽。
程砚秋脚步一顿。
“你看到什么了?”他问,声音尽量平稳。
江临川没抬头。
他把手机转过来。
屏幕上是一段15秒的视频。
昏暗琴房,两人并肩坐着,琴声未落。江临川靠进程砚秋肩头,后者低头看他,额头轻轻抵上他的,呼吸交错,指尖微微发颤。那一刻,连空气都静了。
这是昨夜的画面。
他们和解之后,没人拍,也没人录。
可现在,它就在手机里。
来自一个匿名账号:“剪辑师A”。
私信只有一句:
你们的吻被录了。不止一次。
江临川终于抬头,声音哑得不像话:
“这段视频,谁给你的权限发布的?”
程砚秋看着他,没立刻回答。
他知道这段视频不该存在。他知道监控系统不会保留这种“非必要素材”。可它出现了。
而且,直接到了江临川手里。
“我没有发布。”他说。
“那你有没有权限删?”
程砚秋沉默。
江临川盯着他。
“有,是吧?”
程砚秋闭了下眼,点头。
“那你删了吗?”
“……没有。”
江临川笑了,笑得极轻,也极冷。
“为什么?”
“因为……”程砚秋声音低下来,“我护住的每一秒,都是真的。”
“可他们录下了全部。”江临川声音抖了,“你告诉我,哪个瞬间不是剧本?哪个拥抱不是数据点?”
他站起来,脚步有些虚。
“你明知他们在看,还抱着我?你还低头碰我的额头?你还让我靠在你肩上?”
“那是我想做的。”程砚秋往前一步,声音紧了,“不是任务。”
“可你允许他们记录!”江临川吼出声,声音在空旷琴房里撞出回响,“你明明可以阻止!你明明知道这不对!可你还是让他们录了!”
程砚秋哑然。
他张了张嘴,却说不出反驳的话。
因为他知道——江临川说得对。
他没阻止。
他甚至,在那一刻,选择忽略了头顶角落里那个红点。
他想让他靠一会儿。
就想那么一会儿。
可现在,这一会儿,成了证据。
江临川后退一步,背脊抵上墙壁,像要离他远一点。
“你说感情是真的。”他声音低了,却更痛,“可真心能被录下来,能被分析,能被当成项目推进……那它还算什么真心?”
程砚秋看着他,眼神一点点暗下去。
“我不是工具。”江临川低声说,“我不想变成一段被研究的反应数据。”
“你不是。”程砚秋上前,伸手想碰他。
江临川侧身躲开。
“别碰我。”他说,“我现在分不清,你是想抱我,还是在完成节点。”
程砚秋的手僵在半空。
他慢慢收回,垂在身侧。
两人之间,只剩半米距离,却像隔着一道看不见的墙。
江临川不再看他。
他转身走向墙角那面穿衣镜。
镜子里映出他苍白的脸,眼下有青痕,嘴唇干裂,眼神空得像被抽走了什么。
他盯着自己,忽然扯了扯嘴角。
想笑。
可那笑容太勉强,像被人硬往上提的线。
他低声问,像是问镜子,又像是问自己:
“这表情……也是他们想要的吗?”
镜子里,程砚秋站在他身后,没动,也没说话。
两人目光在倒影里相遇。
可那眼神,不像爱人,倒像两个陌生人,在确认彼此是否还真实存在。
镜头切换。
公司高层密室。
长桌尽头,投影播放着琴房实时画面:江临川照镜,程砚秋沉默站立。语音转录一字不差地显示在侧屏:
江临川:“这表情……也是他们想要的吗?”\
程砚秋:无回应。
高层甲靠在椅背上,轻笑一声:“情绪波动剧烈,信任裂痕初现。比预估提前12小时。”
高层乙点头:“Stage 2播出后,公众会认定他们是真爱。等他们信了,Stage 3的分裂才更有冲击力。”
监零站在窗边,手里拿着平板,目光落在“Stage 2 - Love Confession”的执行进度条上——98%。
“等他们相信爱情是真的,”他轻声说,“再亲手打碎它。”
他回头,看向投影画面。
“这才是‘记忆回声’的意义。”
镜头切回琴房。
阳光开始透进来。
城市彻底苏醒,街道有了车流声,远处传来地铁报站的广播。可这间琴房,像被隔在另一个世界。
江临川依旧站在镜前。
他闭了下眼,再睁开时,眼神平静了些,却更冷。
他不再说话,也不再看程砚秋。
他走到钢琴前,翻开琴盖,手指落在琴键上。
《雨夜》的第一个音符响起。
缓慢,沉重,像踩在泥里。
程砚秋没动。
他知道,这不是想弹。
这是在确认自己还活着。
音符断断续续,不成调。江临川的手指有些抖,像是不听使唤。
他停下来,深吸一口气,重新开始。
这一次,节奏稳了些。
可弹到第三小节,他忽然停下。
手指悬在半空。
“你当年为什么要签协议?”他背对着程砚秋,声音很平,“就为了能和我一个队?”
程砚秋沉默几秒。
“是。”
“你知道他们会记录一切?”
“知道。”
“你知道他们会用这些数据做分析?”
“知道。”
“那你为什么还要签?”
程砚秋往前走了一步,声音低得几乎听不见:
“因为如果我不签,我就再也见不到你了。”
江临川手指一颤。
“所以你就选了这条路?让他们观察我,记录我,分析我?你就这么想靠近我?”
“不是想。”程砚秋说,“是必须。”
“必须?”江临川冷笑,“你以为你是救世主?你以为你是在保护我?你知不知道,你现在站在这儿,每一个动作,每一次呼吸,都可能被当成数据点?你知不知道,我们刚才的对话,也许已经在某个屏幕上滚动?”
“我知道。”程砚秋声音沉了,“可我还是来了。”
“可你没告诉我真相。”江临川猛地转身,盯着他,“你让我以为是我们重逢,是我们重新开始,是我们终于能好好说话了……可原来从第一天起,我就活在他们的计划里。”
“我没有骗你。”程砚秋说,“我只是……没来得及说。”
“没来得及?”江临川声音陡然拔高,“三年了!你有三年时间告诉我!可你选择了配合!你选择了被他们控制!你选择了让他们看我们的一切!”
“因为我怕你逃。”程砚秋突然说。
江临川一愣。
“你从小就这样。”程砚秋声音低了,却更清晰,“家里出事,你一个人扛;我母亲病重,你半夜送药又悄悄走;我发烧,你守了一夜却不肯留名。你总是一个人消化所有事,然后推开所有人。”
他往前一步。
“我知道,只要你发现这一切是安排的,你一定会走。”
“所以我等。”他声音轻了,“等你愿意回头看我一眼。等你觉得累了,想停了,想靠一靠了……我才敢出现。”
江临川看着他,眼神晃了一下。
可很快,他又冷下来。
“所以你就用这种方式?”他说,“用他们的计划,来换和我在一起的机会?”
“我没有选择。”程砚秋说,“那天他们找我,说如果你不加入,他们就会放弃这个项目。我说,我来。条件是——我要亲自参与,要和你一组,要你能看见我。”
“可你没告诉我。”江临川声音发抖,“你让我以为……我以为你是真心想和我重新开始。”
“我是真心的。”程砚秋直视他,“每一秒都是。”
“可真心能被设计,能被记录,能被当成项目推进……那它还算什么真心?”
“我不知道。”程砚秋声音哑了,“我只知道,如果我不这么做,我就永远失去你了。”
江临川闭上眼。
他不想听。
可每一个字,都像钉子,往心里扎。
他忽然觉得累。
不是身体的累,是心被反复撕开又缝上的那种累。
他慢慢走到沙发边,坐下,低头看着自己的手。
那双手,昨夜还握着程砚秋的。
现在,它们冷得像冰。
程砚秋没再靠近。
他知道,此刻任何动作,都可能成为压垮他的最后一根稻草。
他只是站着,像一尊守在废墟边的雕像。
时间一点点过去。
窗外阳光越来越亮。
八点整。
江临川闭着眼,像是睡着了。
程砚秋轻轻走过去,蹲下身,确认他呼吸平稳。
然后,他从内袋取出一张纸。
烧毁半边。
边缘焦黑,像被火烧过。正面字迹模糊,背面却清晰可见一行打印体:
Stage 3: 分裂
他盯着那行字,看了很久。
手指慢慢收紧,指节泛白。
最终,他将纸重新折好,藏进夹层内袋。
动作隐秘,像藏一把刀。
镜头拉远。
琴房恢复寂静。
阳光照进来,落在钢琴上,照出一层薄尘。
镜子里,江临川的倒影微微歪头,嘴角忽然又扬了一下。
像程序启动。
像被人设定好的微笑。
\[本章完\]