空气里有股陈旧绒布和灰尘的味道。
李玉猛地惊醒,发现自己置身于一个完全陌生的环境。不是他的公寓,也不是简隋英家。这是一个私密的小型放映厅,昏暗,压抑,只有前方一块巨大的荧幕散发着幽光。
他下意识看向身旁,心脏骤然一缩。
简隋英就坐在隔壁的猩红色丝绒沙发里,侧脸在屏幕微光的映照下,线条绷得很紧,唇抿成一条冷硬的直线。他似乎也刚清醒,锐利的目光扫过四周,最后定格在李玉脸上,那眼神里淬着冰,带着毫不掩饰的审视和……一种李玉看不懂的、沉甸甸的东西。
“你搞什么鬼?”简隋英的声音低沉沙哑,像被砂纸磨过。
“我不知道……”李玉喉咙发干,“这不是我……”
话未说完,荧幕突然亮了。
没有片头,没有预告,画面直接粗暴地切入——是那条他走了四年的大学林荫路。镜头晃动着,带着一种主观的、迫不及待的视角,牢牢锁定了前方一个清瘦挺拔的背影。
李文逊。
李玉的呼吸瞬间停了。他看见荧幕上的“自己”加快脚步,追上那人,声音是刻意调整过的平静:“文逊哥,去图书馆吗?”
画面里的李文逊回过头,笑了笑,说了句什么。而“李玉”的眼神,那种专注的、藏着无数晦暗心思的、几乎要将人吞没的目光,被高清镜头无限放大,赤裸裸地投射在巨幕之上。
“操。”简隋英极轻地骂了一句,声音不大,却像冰锥砸在地上。
李玉感到一阵剧烈的耳鸣,血液轰的一声冲上头顶,又瞬间褪得干干净净,只剩下冰冷的恐慌。他想移开视线,想砸了那屏幕,身体却像被无形的绳索捆缚在座位上,被迫观看这场针对他自己的、公开的处刑。
荧幕不给他任何喘息的机会。
画面切换。篮球场边,“他”抱着矿泉水,目光像黏胶一样缠在场上奔跑的李文逊身上,那眼神里的渴慕和卑微,隔着岁月和屏幕,依然烫得惊人。
图书馆角落,“他”假装看书,实则长久地、贪婪地凝视着斜对面那人的侧脸。
喧闹的KTV包房,李文逊唱着一首情歌,声音温和。“他”坐在最暗的角落,手里攥着酒杯,指节泛白,荧幕的特写清晰捕捉到他眼底翻涌的、几乎无法抑制的痛苦和爱而不得的疯狂。
每一个镜头,都是他精心掩藏、从不示人的秘密。每一个眼神,都是他自我厌弃又无法挣脱的沉沦。
而现在,它们被毫无保留地、残忍地,摊开在了简隋英面前。
李玉不敢转头。他能感觉到身旁那道目光,像烧红的烙铁,钉在他的侧脸上。空气凝固了,沉重得令人窒息。
“……不是……”李玉听到自己牙关打颤的声音,虚弱得可笑,“那些……不是真的……”
简隋英没有回应。他甚至没有动一下。只有一种冰冷的、死寂的沉默,从他身上弥漫开来,比任何暴怒都更让李玉恐惧。
荧幕的画面变了。
场景变成了他们常去的那个酒吧。简隋英出现了。他穿着件骚包的印花衬衫,锁骨清晰,整个人像一团明亮灼人的火。他手臂亲昵又霸道地搂过“李玉”的肩膀,对着朋友笑骂:“滚蛋,别瞎瞅,这我的人!”
镜头精准地对准了“李玉”。在他被搂住的一刹那,身体那瞬间的僵硬,脸上那抹飞快掠过的、几乎无法察觉的烦躁,以及……他下意识瞟向卡座另一端李文逊的视线。
一切都无所遁形。
接下来,是漫长的、近乎凌迟的重复。
简隋英递过来的酒,“他”接过,放在一边,再没碰过。 简隋英笑着喂到他嘴边的水果,“他”偏头避开。 简隋英在桌下悄悄握他的手,“他”像被烫到一样猛地抽回。 简隋英无数次带着笑意和期待的靠近,换来的永远是“他”身体的回避和眼神的游离。
镜头冷酷地转向简隋英。
捕捉到他每一次被拒绝后,眼底那倏然黯淡下去的光,却又如何被他用更夸张的笑骂和更满的酒杯迅速掩盖。 捕捉到他发现“李玉”心不在焉时,嘴角笑容僵住的刹那。 捕捉到他深夜独自坐在客厅落地窗前,脚边一堆空酒瓶,烟灰缸里塞满了烟头,侧影是从未示人的疲惫和孤独。
原来他都知道。
这个认知像一把钝刀,缓慢地割开了李玉的心脏。他一直以为简隋英神经大条,活得张扬肆意,从不会留意这些细微的角落。原来他什么都知道,他只是不说,用一种近乎愚蠢的固执和骄傲,硬撑着那看似牢固的关系。
荧幕最后定格在一个画面。
那是在简隋英精心准备的公寓里,暖黄的灯光本该温馨。简隋英拿着一个深蓝色的丝绒盒子,脸上带着一种罕见的、几乎是小心翼翼的紧张和期待。
“李玉,”他声音比平时低,“跟着我,委屈你了?”
盒子打开,里面是一对铂金对戒,设计简约,在灯光下流淌着冰冷而昂贵的光泽。
特写镜头给到“李玉”的脸。那不是惊喜,是惊恐,是措手不及的慌乱,甚至……是一丝清晰的抗拒。他像是被什么东西蜇了一下,猛地后退半步,动作大得几乎带倒旁边的椅子。
“简哥!这……太突然了……我……”画面里的他语无伦次,眼神仓皇躲闪,每一个细微的表情和肢体语言都在尖叫着“拒绝”。
镜头死死咬住简隋英。
他眼底那簇小心翼翼的火苗,如何一点点熄灭,如何被巨大的难堪和绝望吞噬。他脸上血色褪尽,只剩下一种死灰般的苍白。拿着盒子的手,几不可查地颤抖着。
但他没有失态。他猛地合上盒子,发出“啪”一声脆响,在寂静的房间里格外刺耳。再抬起头时,他脸上已经挂上了那种李玉最熟悉的、满不在乎的、痞气的笑容。
“瞧你丫那点出息!”他把盒子随手扔在沙发上,像是扔开一件垃圾,转身拿起酒瓶倒了满满一杯,仰头灌下,喉结剧烈滚动,“跟你开个玩笑罢了,还真当真了?德行!”
他笑得很大声,几乎盖过了背景音里的音乐。但荧幕的特写清晰照出他通红的眼角,和那双漂亮桃花眼里,空无一物的死寂。
画面在这里定格,然后,荧幕彻底暗了下去。
顶灯惨白的光线骤然亮起,刺得人眼睛生疼。
放映结束了。
死一样的寂静在狭小的空间里蔓延。
李玉像被抽走了所有的骨头,瘫在沙发里,冷汗浸透了后背。他缓慢地、极其艰难地转过头,看向身旁的人。
简隋英依然保持着之前的坐姿,一动不动。他脸上没有任何表情,没有愤怒,没有悲伤,没有质问,甚至没有刚才的冰冷。只是一种极致的疲惫和空洞,仿佛被抽空了所有的灵魂。灯光在他脸上投下深深的阴影,让他看起来陌生而遥远。
过了很久,久到李玉几乎以为时间停止了。
简隋英才极其缓慢地眨了一下眼睛。他微微动了一下,目光没有看李玉,而是落在面前空无一物的空气里,声音轻得像一声叹息,却又带着一种砸碎一切的重量。
“……原来,”他顿了顿,像是要确认某个荒谬的事实,“是这么恶心。”
最后两个字,轻飘飘的,却像千斤重锤,狠狠砸在李玉的心口。
简隋英站起身,没有再看李玉一眼,径直朝着那扇唯一的、沉重的门走去。他的背影挺得笔直,步伐甚至算得上平稳,却透着一股彻彻底底的、万念俱灰的决绝。
门打开,又在他身后轻轻合上。
隔绝了所有的光,和所有的可能。
李玉被独自留在那片惨白的灯光和死寂里。
荧幕漆黑,像一个巨大的、嘲笑的伤口。
空气中,似乎还残留着一丝简隋英常用的、雪松味的须后水气息。
他终于明白了。
这不是一场莫名其妙的观影。
这是一场审判。
而判决,是永久性的失去。
【完】