三日之期，转瞬即逝。
这三日，夏柠如同蛰伏在阴影里的猎豹，将墨先生提供的太医署地图、祈福队伍路线、人员配置乃至一草一木的细节，反复咀嚼，刻入骨髓。她藏身于南郊一座废弃的义庄，与冰冷的棺椁和蚀骨的孤寂为伴，靠着杜仲悄悄送来的有限干粮和清水度日。白日里，她闭目养神，在脑海中一遍遍推演着计划的每一个环节，预判着所有可能出现的意外和应对之策。夜晚，她则借着微弱的月光，反复研读父亲的手札，尤其是关于“赤阳髓”和“月光草”药性相生相克的推演，试图在行动前，将那一线渺茫的希望，夯得更实一些。
月娘和芸娘始终没有出现。墨先生那边也再无消息。这种死寂，反而让夏柠心中的不安如野草般疯长。是计划有变？是内鬼察觉了什么？还是……这根本就是一个请君入瓮的陷阱？
但她已无路可退。箭在弦上，不得不发。
贤妃忌辰当日，寅时刚过，天色未明，长安城还笼罩在一片沉寂的墨蓝之中。夏柠已换上墨先生提供的、一套浆洗得发白、打着补丁的太医署最低等杂役的号衣，用特制的药水略微改变了肤色和眉形，使其看起来更加粗糙平凡。她将重要的手札残篇和那枚诡异的铜钱用油布包好，藏在义庄角落一处松动的砖石下，只随身携带了必要的防身药粉和短刃。
辰时将至，她如同鬼魅般离开义庄，混入早起进城的人流，向着皇城东南角的太医署方向潜行。
越靠近太医署，空气中的肃穆感便愈发浓重。朱红的高墙，巍峨的殿宇，在晨曦中显得格外森严。今日是贤妃忌辰，署衙内外明显加强了戒备，披甲持戟的禁军侍卫比平日多了数倍，目光如炬地扫视着每一个靠近的人。
夏柠低着头，缩着肩膀，混在一群同样穿着杂役服饰、推着装载香烛、法器等物箱车的人群中，向着太医署的侧门移动。这是祈福队伍集结的地方。空气中弥漫着檀香和某种压抑的气息。
“都快点！磨蹭什么！误了时辰，仔细你们的皮！”一个穿着青色官袍、面色焦躁的司药局小吏尖声呵斥着，清点着人数和物品。
夏柠的心提到了嗓子眼，努力让自己的步伐看起来和周围那些麻木疲惫的杂役一样。她按照墨先生给的指示，在经过侧门守卫时，极快地亮了一下袖中一枚毫不起眼的木牌——那是墨先生提供的、一个名叫“李四”的、因病告假杂役的身份凭证仿制品。
守卫懒洋洋地瞥了一眼，挥挥手放行。第一步，侥幸过关。
进入署衙，里面更是忙碌。官员、医师、道士、杂役穿梭不息，人人面色凝重。祈福的队伍已在正殿前的广场上集结，约莫有三十余人，以几位太医署的官员和资深医师为首，后面跟着捧着法器的道士和负责搬运杂物的杂役。
夏柠迅速扫视全场，寻找着墨先生所说的“接应人”——一个左眉上有颗黑痣、负责清点药材箱的胖吏员。很快，她在队伍后方靠近几辆堆满药材箱的马车旁，看到了目标。那胖吏员正拿着一本册子，装模作样地清点着，目光却不时警惕地扫向四周。
夏柠不动声色地靠了过去，混入几个正在捆绑箱车的杂役中，假装帮忙。在靠近那胖吏员时，她极快地用指甲在其中一个药材箱上划了三道浅浅的、不规则的刻痕——这是接头的暗号。
胖吏员的目光在刻痕上停留了一瞬，随即若无其事地移开，仿佛什么都没发生。但他微微侧身，用肥硕的身体挡住了旁边一名侍卫可能投来的视线，为夏柠创造了一个极短暂的、靠近马车阴影的死角。
机会！夏柠心领神会，趁着一阵风吹起尘土、众人下意识眯眼侧头的瞬间，如同泥鳅般滑入马车底部，紧紧蜷缩在车轮和车轴之间的狭小空间里！冰冷的金属硌得她生疼，但她死死咬住牙，屏住呼吸。
“人都齐了吗？出发！”前方传来官员的号令。
车轴发出吱呀的声响，马车开始缓缓移动。颠簸传来，夏柠随着车厢的晃动，心脏狂跳。成功了！她混进了队伍！
车队驶出太医署侧门，沿着既定的路线，向着城郊的皇觉寺迤逦而行。夏柠藏在车底，透过车轮的缝隙，能看到不断后退的青石板路和路旁肃立的兵丁。每一次颠簸，每一次转弯，都让她心惊肉跳，生怕被人发现。
约莫行了大半个时辰，车队速度渐缓，似乎已离开繁华区域，进入了相对僻静的山道。皇觉寺快到了。
按照计划，车队在抵达皇觉寺前，会在一处名为“洗药涧”的溪流旁短暂休整，让马匹饮水，人员稍事歇息。而那里，距离太医署药库所在的区域，仅有一墙之隔，且有一处年久失修、被藤蔓遮掩的排水暗渠可以潜入。
夏柠默默计算着时间和路程。就在车队速度明显放慢，即将停下时，她看准时机，在马车经过一处茂密灌木丛的刹那，猛地从车底滚出，悄无声息地落入草丛之中！
冰冷的溪水气息扑面而来。她迅速匍匐前进，借着灌木和岩石的掩护，靠近记忆中的那面高墙。果然，在墙根杂草丛生处，找到了那个被藤蔓几乎完全覆盖的排水口！洞口不大，仅容一人匍匐通过，里面黑黢黢的，散发着一股潮湿的霉味。
没有犹豫的时间！夏柠拔出短刃，斩断碍事的藤蔓，一头钻了进去！
排水渠内阴暗潮湿，脚下是滑腻的淤泥，空气中弥漫着浓烈的药渣和污水混合的刺鼻气味。她强忍着呕吐的欲望，凭借着记忆和地图的指引，在迷宫般的管道中艰难爬行。不知过了多久，前方终于出现了一丝微弱的光亮和铁栅栏的轮廓——药库排水系统的出口到了！
她小心翼翼地靠近栅栏。栅栏外是一个下沉式的小天井，堆放着一些废弃的药渣和杂物，上方就是药库厚重的窗户。根据地图，甲字柒号架，应该就在这扇窗户附近！
她尝试推动栅栏，纹丝不动。仔细检查，发现栅栏与石壁的连接处锈蚀严重。她取出短刃，插入锈蚀的缝隙，用力撬动！嘎吱——令人牙酸的金属摩擦声在寂静的管道中格外刺耳！夏柠的心几乎跳出胸腔！
幸运的是，并未引来守卫。或许是此处太过偏僻，或许是今日人手都被调往祈福仪式，守卫松懈了。她加大力道，终于，“哐当”一声轻响，一根锈蚀的铁条被撬断！缺口勉强可以容她挤过！
她不敢怠慢，迅速钻出排水口，落入天井。冰冷的空气让她精神一振。她贴着墙壁，如同壁虎般悄无声息地向上攀爬，很快便够到了那扇高窗的窗台。窗户从里面闩着，但木制窗棂已有腐朽的迹象。她用短刃小心翼翼地插入缝隙，拨动插销。
“咔哒。”一声轻响，在寂静中如同惊雷！插销松开了！
夏柠的心脏狂跳，轻轻推开一条缝隙，屏息向内窥视。
药库内光线昏暗，只有几盏长明灯散发着幽光。巨大的药架如同沉默的巨人，一排排矗立着，上面密密麻麻摆放着无数药材箱箧和卷宗，空气中弥漫着浓郁到化不开的、千百种药材混合的复杂气味，几乎令人窒息。
她的目光急速扫过，很快锁定了靠墙一侧、标着“甲”字区域的书架。柒号架！在那里！
她不再犹豫，推开窗户，轻盈地翻入室内，落地无声。
药库内死一般寂静，只有自己的心跳声如同擂鼓。她猫着腰，借助药架的阴影，快速向甲字柒号架移动。脚步轻得像猫，生怕惊动任何可能存在的守卫。
终于，她来到了柒号架前。书架很高，直抵屋顶，上面堆满了落满灰尘的卷宗和线装书。月娘所说的《西域异草图鉴》……会在哪里？
她不敢点燃火折子，只能就着窗外透入的微弱天光，艰难地辨认着书脊上模糊的字迹。灰尘呛得她想要咳嗽，但她死死捂住口鼻。
时间一分一秒流逝，每一息都如同煎熬。她必须尽快找到那本书，然后离开！
就在她焦急寻找之际，眼角余光忽然瞥见书架顶层角落，一个用油布包裹、看起来格外厚重的书函！书函侧面，隐约露出“西域……图鉴”几个字！
是它！
夏柠心中狂喜，踮起脚尖，伸手去够。但书架太高，她够不着。她环顾四周，发现旁边有一个用来取书的矮梯。她小心翼翼地搬过梯子，爬了上去。
指尖终于触到了那冰冷的油布包裹。她小心翼翼地将它取了下来，抱在怀中，如同抱着稀世珍宝。
她迅速爬下梯子，将书函放在旁边一个闲置的药碾台上，迫不及待地解开油布。里面果然是一本极其厚重、纸张泛黄脆弱的古籍，封面上用古篆写着《西域异草图鉴》！
她的手指因激动而微微颤抖。她轻轻翻开书页，一股陈年的墨香和药草气息扑面而来。书内绘制着各种奇形怪状的西域植物图谱，旁边标注着密密麻麻的文字。
夹层……夹层在哪里？月娘说线索在夹层中！
她仔细检查书脊和每一页的接缝，终于，在书籍靠近末尾的几页之间，发现了一丝极其细微的、几乎与书页融为一体的粘合痕迹！若不是刻意寻找，绝难发现！
她用指甲小心翼翼地沿着痕迹剥离，果然，两页纸之间，藏着一张对折的、更加薄如蝉翼的桑皮纸！
她屏住呼吸，取出桑皮纸，展开。上面是用极细的笔绘制的一幅简易地图，标注着几个地名和符号，旁边还有几行小字：
“赤阳髓，生于烈焰山腹地炎池之畔，形如赤玉，触手灼热……然其性暴烈，需以至阴寒泉浸泡三七之数，方可入药……疑似太液池北禁苑旧冰窖之下，或有寒泉线索……”
太液池北禁苑旧冰窖！赤阳髓的线索，竟然指向了皇家禁苑！
夏柠的心脏狂跳不止！找到了！真的找到了！
然而，就在她全神贯注于手中线索的刹那——
“咔嚓。”
一声极其轻微、却清晰无比的、仿佛枯枝被踩断的声音，猛地从药库深处、某个高大的药架后传来！
有人！
夏柠全身的血液瞬间冻结！她猛地抬头，循声望去！
只见不远处两个药架之间的阴影里，不知何时，竟悄无声息地站着一个人影！那人穿着一身与药库昏暗环境几乎融为一体的深灰色衣裳，脸上蒙着黑巾，只露出一双在幽暗中闪烁着冰冷寒光的眼睛，正静静地、一瞬不瞬地盯着她！
四目相对！空气仿佛在瞬间凝固！
夏柠的脑中一片空白，唯一的念头就是——逃！
她几乎是本能地，将手中的桑皮纸和书函猛地塞入怀中，转身就想向窗口狂奔！
然而，那灰衣人的动作更快！他如同鬼魅般，身形一晃，竟已拦在了窗口方向，同时手腕一抖，数点寒星带着凌厉的破空之声，直射夏柠面门！
是淬毒的暗器！
避无可避！夏柠瞳孔骤缩，死亡的气息瞬间笼罩而下！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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