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深宅》（第一章）

林晚坐在西厢房的廊下绣帕子，指尖的银针穿来引去，把最后一片玉兰花瓣的轮廓绣得愈发清晰。帕子是素白的软缎，绣的是“玉堂富贵”图，只是她绣得慢，半个月了，才只绣完半幅玉兰。

廊外的芭蕉叶被午后的雨打得沙沙响，丫鬟青禾端着药碗从月亮门进来，脚步放得极轻：“小姐，前院刚煎好的安神汤，您趁热喝了吧。”

林晚放下绣绷，接过药碗时指尖碰着碗沿，温温的热度传过来。她没立刻喝，只低头看着药汁里自己模糊的影子，轻声问：“父亲那边怎么样了？”

“老爷刚睡下，季春先生和英姨都在正房守着。”青禾声音压得更低，“方才我去灶房端药，听见张妈说，今早又来个年轻男人，说是……说是老爷早年在外的儿子，英姨正让人看着他，没敢让进内院。”

林晚握着药碗的手指微微一紧，随即又松开，嘴角牵起点极淡的笑：“是吗？这阵子总来些不认识的人，也难怪英姨烦心。”

她说着，仰头把药汁喝了。药很苦，她却没皱眉，只拿出帕子擦了擦嘴角——这帕子还是上个月季春英送的，藕荷色的杭绸，绣着缠枝莲，说是“女孩子家戴这个显文静”。季春英总爱夸她文静、懂事，说她不像哥哥林季春，整日围着账房转，也不像那些突然冒出来的“兄弟姐妹”，一进门就吵着要认亲分家产。

“小姐就是太好性子了。”青禾看着她把空碗递回来，忍不住嘀咕，“方才林季春先生路过廊下，还跟英姨说‘晚晚这孩子最省心，从不掺和这些事’，可他们谁知道……”

“青禾。”林晚打断她，声音依旧轻，却带着点不容置疑的意思，“不该说的别乱说。父亲病着，家里本就乱，我若是再添是非，才是真不懂事。”

青禾抿了抿嘴，没再说话。她跟着林晚十年了，从林晚母亲走那年就跟在身边，比谁都清楚，自家小姐不是真的“省心”。当年林晚母亲病重，拉着她的手说“守住自己的东西，别让人欺负了”，那时林晚才十二岁，趴在床边点头，眼泪掉在母亲手背上，却没哭出一声。后来季春英嫁进来，带着个比林晚小两岁的女儿，林晚也从不说什么，只日日抱着绣绷坐在廊下，像株不惹眼的兰草。

可青禾见过，深夜里林晚对着母亲的牌位发呆，也见过她偷偷翻父亲书房里的旧账，指尖在“林氏产业”那几页上停很久。只是这些，林晚从不让第三个人知道。

正想着，院外传来脚步声，林季春的声音隔着雨幕飘进来：“晚晚在吗？父亲醒了，念叨你呢。”

林晚立刻站起身，理了理裙摆上的褶皱，对青禾说：“把绣绷收起来。”然后迎出去，脸上带着恰到好处的关切：“大哥。”

林季春站在廊下，身上马褂沾了点雨丝，他看着林晚，眼神里带着点审视，又很快掩饰过去，笑道：“父亲刚醒，说想看看你绣的帕子，你取来咱们一起过去。”

林晚点头：“好，我去拿。”

转身回屋时，她脚步没停，心里却清明得很——林季春哪里是要拿帕子，他是想看看她在做什么，想确认她是不是还像从前那样，只懂绣花，不管家事。这些年，林季春总把“妹妹年纪小，不懂经营”挂在嘴边，账房的钥匙、铺子的契书，他都以“替父亲照看”的名义攥在手里。季春英也没闲着，明着对她好，暗地里却把母亲留下的几间铺面，悄悄改成了自己的陪嫁产业。

他们都觉得她软，觉得她好拿捏。

林晚取了绣帕出来，递给林季春。林季春接过去看了看，赞道：“绣得真好，比英姨带来的绣娘手艺还巧。父亲见了一定高兴。”

“大哥过奖了，不过是闲来无事打发时间。”林晚垂着眼，跟在他身后往正房走。

雨还在下，打在油纸伞上噼啪响。路过花园假山时，林晚瞥见假山后站着个穿粗布衣裳的年轻人，正探头往内院看，眼神里带着急切。她认得，那就是青禾说的“老爷早年的儿子”——这几天已经是第三个了，前两个一个被林季春以“查无实据”赶了出去，一个被季春英用二十两银子打发走了。

“那是谁？”林晚故意问，声音很轻。

林季春瞥了眼假山后，皱了皱眉：“不知道哪里来的混子，想骗钱的，我已经让人去报官了。”他加快脚步，“别管这些，先去看父亲。”

林晚没再问，只跟着他往前走。雨水打湿了她的鞋尖，凉丝丝的，像她此刻的心思。父亲病得重，医生说“怕是熬不过这个秋天”，这些人就像闻到血腥味的狼，全都扑了上来。林季春想要家产，季春英想要，那些突然冒出来的“兄弟姐妹”也想要。

可他们都忘了，这林家的产业，母亲当年也出了一半的本钱。母亲走时没说要争，是怕她年纪小受欺负，可现在她长大了。

正房里，季春英正坐在床边给林父擦手，见他们进来，立刻笑着起身：“晚晚来了？你看你父亲，刚还说想你呢。”

林晚走过去，把绣帕放在床头的小几上，轻声喊：“父亲。”

林父躺在床上，脸色蜡黄，气若游丝，看见她，浑浊的眼睛亮了点，想抬手摸她的头，却没力气。林晚赶紧握住他的手，他的手很凉，像深秋的水。

“绣……好看。”林父声音含糊，却带着点笑意。

“等父亲好了，我给您绣个荷包。”林晚笑着说，眼眶却有点热。

季春英在一旁抹泪：“老爷您听听，还是晚晚懂事。不像那些没良心的，这时候还来添乱。”她说着，瞥了眼林季春，“季春，方才那个混子你处理了？可别让他在外头乱说话，坏了林家的名声。”

林季春点头：“放心吧英姨，我已经让人去办了。”

林晚没说话，只握着父亲的手，指尖轻轻摩挲着他手背上的皱纹。她知道，林季春和季春英此刻都在想什么——他们在想怎么把那些“外人”赶出去，怎么在父亲走后把家产攥得更紧。他们或许还在庆幸，有她这么个“懂事”的女儿，不用费心思提防。

可他们不知道，她放在膝上的另一只手，指甲已经悄悄掐进了掌心。

雨还没停，深宅里的风，已经越来越急了。她得等，等一个最合适的时机，把属于自己的东西，一点点拿回来。