侯府西院一角,暂时安置琴师的厢房门扉紧闭。管家吩咐了两个小厮在外看守,便急匆匆地去向主子回话了。祁愿被允许在内施救,但他心知肚明,侯府的人绝不会让他与琴师单独待太久。
他快速检查了琴师的状况——急火攻心,忧惧交加,加上年迈体衰,情况确实不妙,但暂无性命之虞。他取出银针,为其施针稳定心脉,心思却全在袖中那方素帕上。
那暗红色的黏腻物,触感特殊,甜腻中带着一丝金属和腐朽气的异香更是独特。他行医采药,见识广博,几乎可以断定,这绝非中原常见之物。
他瞥了一眼窗外,那两个小厮正凑在一起低声说话,注意力并不集中。
祁愿悄无声息地挪到窗边,窗户并未闩死。他轻轻推开一条缝隙,身形如游鱼般滑出,落地无声,随即闪身躲入厢房后的阴影里。整个过程干净利落,与他平日里散漫的模样判若两人。
他刚稳住身形,准备离开,一道清冷的女声自身后极近处响起:
“公子好身法。”
祁愿身体瞬间绷紧,但脸上却迅速堆起他那招牌式的、略显无辜的笑容,缓缓转过身。
只见方才在仓房窗外有一面之缘的那位英气女子,正抱臂倚在廊柱后,似笑非笑地看着他。她眼神明亮锐利,仿佛能看穿人心。
“哎呀,原来是女侠。”祁愿笑嘻嘻地拱手,“在下不过略通些强身健体的吐纳之术,让女侠见笑了。实在是里头气闷,出来透口气。”
安灵儿挑眉,显然不信他的鬼话。她向前一步,目光落在他还捏在指尖的银针上,以及他袖口若隐若现的那抹素帕痕迹。
“透气需要带着银针?还需要顺手牵羊,拿走那老琴师鞋底的东西?”她语速不快,却字字戳破他的伪装。
祁愿笑容不变,眼神却微微一凝。这女子,观察力好生厉害。他索性不再装傻,晃了晃手中的银针和露出一点的帕角,压低声音:“女侠好眼力。既然如此,明人不说暗话,女侠想必也看出那琴师之事颇有蹊跷,而这东西……恐怕是关键。”
他将素帕完全抽出,小心地展开,露出那点暗红色的残留物。“此物气息奇特,绝非寻常。在下略通药理,或可辨其来源。只是此地并非探讨之处。”
安灵儿看了一眼那暗红色物质,点了点头。她虽不懂医药,但武人的直觉告诉她,这东西非同小可。眼前这郎中虽油滑,但似乎确有真本事,且目标一致。
“跟我来。”她言简意赅,转身便走。她记得来时路过一处废弃的小花圃,僻静无人。
祁愿从善如流,立刻跟上。
两人一前一后,避开巡夜的家丁,很快潜入那片荒废的园子。残垣断壁间,野草蔓生,倒是个说话的好地方。
祁愿立刻蹲下,将素帕铺在一块相对平整的断石上。他又从怀中掏出几个小巧的瓷瓶和一小套研磨工具,动作熟练无比。
他取下一根银针,小心翼翼地将一点暗红色物质刮下,置于一片干净的瓷片上,滴上几滴不同的药液,仔细观察其反应和色泽变化,时而凑近轻嗅。
安灵儿静立一旁,为他警戒四周,看着他专业而专注的动作,心中对此人的评价又高了几分。
片刻之后,祁愿抬起头,脸色是前所未有的严肃。
“如何?”安灵儿问道。
“胭脂。”祁愿沉声道,他用银针挑起一点经过反应后颜色愈发鲜红的残渣,“但绝非市面所售的任何一种。其主要成分是一种极为罕见的南洋赤矿粉,色泽瑰丽,附着力极强。其中还混合了某种南海特有的鲸涎香作为定香,故而香气甜腻持久,且带有一丝独特的腥气。最重要的是……”
他顿了顿,眼神锐利起来:“为了使其具有……某种特殊的毒性或持久性,里面还掺入了少量经过特殊处理的骨胶和矿物毒。这东西长期接触,足以让人精神恍惚,肌肤溃烂!”
安灵儿倒吸一口凉气:“所以那琴师发疯……”
“未必全是因此物所致,但此物定然加剧了他的症状,或者说,是有人想用这东西制造他‘中毒发疯’的假象!”祁愿断言道,“而更重要的是,这种配方,尤其是核心的南洋赤矿粉和鲸涎香,价值不菲,且有价无市,绝非普通人能弄到手。”
线索瞬间清晰了许多!
琴师鞋底沾着如此特殊且昂贵的毒胭脂,他必定到过存放或制作此物的地方!
“必须找到这胭脂的源头!”安灵儿立刻道。
“正是此意。”祁愿收起工具,“女侠可知,这侯府之中,或是与侯府相关之人,谁最有可能接触乃至拥有这等奇特的海外之物?”
两人对视一眼,几乎同时想到了一个名字——今日婚礼的主角,那位来自尚书府、见多识广的新娘,苏婉!
即便不是她所有,她也极可能知情!
就在这时,安灵儿耳廓微动,听到远处传来一阵极轻微的、却不同于巡夜家丁的脚步声,正朝着这片废弃花圃而来。
“有人来了!”她低声道,瞬间闪到一处断墙后。
祁愿也迅速将一切痕迹收起,藏身于另一侧阴影中。
月光下,一个身影悄然步入废园。他步履从容,似乎对这里颇为熟悉,目光锐利地扫视着四周,仿佛在寻找什么。
正是那位在宴席上面色骤变、捏碎酒杯的白衣男子——洛珩。
他追踪那浅淡的、不属于侍卫的脚印和一丝若有若无的异香,最终也找到了这里。
安灵儿和祁愿在暗处交换了一个眼神。
……
洛珩步入废园,月光将他素白的长衫染上一层清冷的银辉。他目光如炬,仔细扫过残垣断壁和荒芜的草丛,不放过任何一丝痕迹。那浅淡的异香和特殊的脚印将他引至此地,这里定然有线索。
他全神贯注,并未立刻察觉暗处的两人。然而,就在他俯身欲检查地面一处疑似痕迹时——
“阁下似乎也在找东西?”
一道清亮的女声自侧后方响起。洛珩身体瞬间绷紧,霍然转身,动作快如猎豹,眼神冰冷地锁定从断墙后缓步走出的安灵儿。他并未回答,只是全身都处于一种极致的戒备状态,目光扫过她并无兵刃的手,以及她坦荡却锐利的眼神。
几乎同时,另一侧的阴影里,祁愿也晃了出来,脸上挂着那副惯有的、似乎什么都不太在乎的笑容,语气闲散却意有所指:“这侯府后院的废园子,今晚倒是热闹。兄台可是也丢了什么要紧物件?比如……一点特别的红泥?”
“红泥”二字,让洛珩的眼睫几不可察地颤动了一下。他依旧沉默,但审视的目光从安灵儿身上移开,落在了祁愿脸上,尤其在他那副郎中打扮和看似随意的姿态上停留了片刻。
空气仿佛凝结,三人呈三角之势站立,彼此打量,充满了不确定性与试探。
安灵儿感受到对方拒人千里的冷意和戒备,但她性格爽直,索性开门见山:“明人不说暗话。我们二人见那老琴师遭遇可怜,行为又颇有蹊跷,心中疑窦难消,故此前來查探。方才见兄台追踪痕迹至此,想必目的相同。既然如此,何不互通有无?”
祁愿也笑嘻嘻地补充道:“是啊,多个人多份力嘛。在下略通些医术,方才侥幸从那琴师鞋底刮下一点有趣的东西。”他晃了晃指尖的银针,那点暗红在月光下并不显眼,“此物气味独特,绝非寻常尘土。兄台若知来历,或许能省去我们不少摸索的功夫。”
他以退为进,并未透露自己已分析出是胭脂,只说是“有趣的东西”,抛出诱饵,等待对方的反应。
洛珩的目光死死盯着祁愿指尖那微不可察的暗红,袖中的手悄然握紧。他心绪翻腾——那气息,他至死难忘,那极有可能是姐姐独门配方所有!但他不能确认这两人是敌是友。是侯府派来试探他的?还是另有所图的其他势力?
他压下翻涌的情绪,声音低沉而平稳,听不出丝毫波澜:“不过些许污秽之物,有何稀奇,倒是二位,夜深人静,潜入侯府禁地,关心一个疯癫琴师?”他的语气中带着质疑和疏离。
安灵儿眉头微蹙,正想反驳,祁愿却抢先哈哈一笑:“兄台此言差矣。医者父母心,见那老者状况堪忧,于心不忍,特来看看能否尽绵薄之力。至于这位女侠,”他指了指安灵儿,“路见不平,欲查清真相,乃是侠义本色。倒是兄台你……”
祁愿话锋一转,目光变得精明起来:“宴席之上,兄台听闻那琴师呼喊之名时,反应可不似寻常宾客啊。”他点到即止,并未说出“阿缨”二字,却精准地戳中了洛珩的命门。
洛珩眼底瞬间掠过一丝骇人的寒芒,一瞬而逝,他没有再理会他们,只是平静地与他们对视。
“嗖!”
忽然,一枚小石子破空而来,精准地打在他们身旁的断墙上,发出清脆一响!
三人同时一惊,瞬间闪避隐蔽,警惕地望向石子飞来的方向。
只见不远处的月洞门下,一个身影飞快一闪而过,看衣着像是个小丫鬟,但动作却透着一股不协调的利落。
调虎离山?还是警告?
安灵儿低声道:“有人发现我们了!”
祁愿眼神一凛:“怕是冲那琴师去的!”
洛珩脸色骤变。无论这两人是敌是友,此刻琴师的安危才是首要!他不再犹豫,冷声道:“西厢房!”话音未落,人已如离弦之箭般朝琴师被关押的方向掠去。
安灵儿和祁愿对视一眼,瞬间达成共识——无论如何,先保住那关键人证再说!
两人毫不迟疑,立刻展动身形,紧随洛珩而去。
三人前一后,在夜色中疾驰,虽各怀心思,却因这突如其来的变故暂时结成了行动上的同盟。彼此间的试探与戒备并未消失,但查清真相的共同目标,让他们选择了先行合作。
危机迫近,侯府的夜色更深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