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二章 子时渡
回到家时,天已经黑透了。王氏见阿鸾平安回来,还带回了半斤蚕丝,又惊又喜,追问蚕丝的来历。阿鸾只说是在邙山脚下遇到一个好心的商人,低价卖给她的,没敢提忘川花和玄衣男子的事——她知道,若是说了,母亲一定会吓得睡不着觉。
接下来的三天,阿鸾和王氏日夜不停地织绢,终于在司徒府规定的期限前凑齐了三十匹素绢。司徒府的人来取绢布时,对绢布的质量赞不绝口,还多给了她们一贯钱,王氏乐得合不拢嘴,连声道谢。
可阿鸾却高兴不起来。她心里一直记着和玄衣男子的约定,越临近子时,心里就越慌。她总觉得,那个男子和他要送的人,都不简单。
第三天夜里,阿鸾谎称要去渡口帮老艄公收拾东西,瞒着王氏偷偷溜出了家。子时的洛阳城一片死寂,只有打更人的梆子声在巷子里回荡,敲得人心里发紧。
洛水渡口空荡荡的,只有老艄公的船停在岸边,船头挂着一盏昏黄的油灯,在夜风中摇曳。阿鸾走到岸边,刚想喊老艄公,就看见玄衣男子从阴影里走了出来。
“你来了。”男子的声音和上次一样低沉,“船已经准备好了,人在船舱里,你只需撑船将他送到对岸即可。”
阿鸾顺着男子的目光看去,果然看见船舱里坐着一个人,身形佝偻,用一块黑布蒙着面,看不清容貌。那人一动不动,像一尊雕塑,只有微弱的呼吸声证明他还活着。
“我……我不会撑船。”阿鸾有些慌乱,她从小到大只坐过船,从未撑过船。
“没关系,船会自己走。”男子递给阿鸾一根船桨,“你只需坐在船头,握住船桨即可,不用划水。记住,无论看到什么,都不要出声,不要回头。”
阿鸾接过船桨,深吸一口气,走上了船。船舱里的人依旧一动不动,身上散发着一股和忘川花相似的冷香。她走到船头坐下,握住船桨,刚想开口问男子要不要一起去,就听见男子说:“我在岸边等你,快去快回。”
阿鸾点点头,不再说话。她握住船桨,闭上眼睛,心里默念着“不要回头,不要出声”。过了一会儿,她感觉到船身轻轻晃动了一下,接着缓缓向对岸漂去。
船行到河中央时,阿鸾忽然听到身后传来一阵细碎的脚步声。她下意识地想回头,却想起了男子的叮嘱,硬生生忍住了。脚步声越来越近,最后停在了她的身后,一股冰冷的气息扑面而来,让她忍不住打了个寒颤。
“姑娘,你知道这洛水里,沉了多少亡魂吗?”
一个苍老的声音在她身后响起,正是船舱里那个蒙面人的声音。阿鸾咬紧嘴唇,没有回答。
“永嘉三年,汲郡失陷,五千百姓被羯人扔进洛水;永嘉四年,荥阳失守,一万士兵战死,尸体顺着黄河漂进洛水;今年,洛阳城破在即,又会有多少人葬身于此呢?”
蒙面人的声音里满是悲凉,阿鸾的心里像被针扎了一样疼。她想起了那些在邙山脚下挨饿的流民,想起了司徒府外抬走的尸体,想起了母亲焦虑的眼神,眼泪忍不住掉了下来。
“姑娘,你不用怕我。”蒙面人叹了口气,“我只是一个快要死的人,想最后看看对岸的家乡。”
阿鸾还是没有说话,只是默默地擦了擦眼泪。船继续向前漂,很快就到了对岸。她站起身,刚想告诉蒙面人可以下船了,就听见身后传来一阵剧烈的咳嗽声。
“咳咳……咳咳……”蒙面人咳得越来越厉害,阿鸾忍不住回头看了一眼——
蒙面人的黑布已经掉在了地上,露出了一张布满皱纹的脸。那张脸她见过,就在三天前,司徒府的侧门旁,她见过司徒王衍的画像!
“王……王司徒?”阿鸾惊得说不出话来。司徒王衍是当朝重臣,三天前还在朝堂上主张死守洛阳,怎么会出现在这里,还变成了这副模样?
王衍没有回答,只是从怀里取出一块玉佩,递给阿鸾:“姑娘,麻烦你将这块玉佩交给玄衣公子。告诉他,我已经看到家乡了,多谢他成全。”
说完,王衍的头一歪,再也没有了呼吸。
阿鸾手里捏着玉佩,浑身发抖。她看着王衍的尸体,又看了看河对岸的洛阳城,忽然明白了玄衣男子的用意——王衍知道洛阳城守不住了,不想战死沙场,也不想被俘受辱,所以才让玄衣男子帮他偷偷离开洛阳,回到对岸的家乡。
“不要回头,不要出声……”阿鸾想起了男子的叮嘱,原来他早就知道,她会忍不住回头,会认出王衍。
她强忍着恐惧,将王衍的尸体抬下船,放在岸边的草丛里,然后撑着船往回走。船行到河中央时,她看见洛阳城的方向燃起了熊熊大火,火光染红了半边天,隐约还能听到厮杀声和惨叫声。
“洛阳城……破了。”阿鸾喃喃自语,眼泪又一次掉了下来。
回到对岸时,玄衣男子已经在岸边等她了。他看到阿鸾手里的玉佩,没有惊讶,只是接过玉佩,放在手心轻轻抚摸着,眼神里满是哀伤。
“他走得安详吗?”男子问。
阿鸾点点头:“他说,他看到家乡了。”
男子笑了笑,眼里却含着泪:“那就好。他这一生,都在为了家族和朝堂奔波,从未为自己活过,能死在回家的路上,也算是圆满了。”
“你是谁?为什么要帮王司徒?”阿鸾终于忍不住问出了心里的疑问。
男子没有直接回答,只是抬头看向洛阳城的方向,那里的火光越来越亮,映得他的脸忽明忽暗。
“我叫谢沉渊,”男子说,“至于为什么帮他……因为我们都是‘守花人’。”
“守花人?”
“对,守花人。”谢沉渊低头看着手里的玉佩,“我们守的,不是忘川花,而是这世间的执念与念想。有人执念于家国,有人执念于亲情,有人执念于爱情……这些执念,就像忘川花一样,开在阴阳交界,连接着生与死,过去与未来。”
阿鸾似懂非懂地点点头。她看着谢沉渊,忽然觉得他很孤独,像邙山上那片无边无际的忘川花,美丽却又悲凉。
“洛阳城破了,你接下来要去哪里?”阿鸾问。
谢沉渊沉默了一会儿,说:“我要去建康。那里是晋朝的新都,会有新的执念,新的念想,也会有新的忘川花。”
“那我呢?我和我娘该去哪里?”阿鸾的心里充满了迷茫。洛阳城破了,她没有家了。
谢沉渊看着阿鸾,眼神里闪过一丝温柔:“如果你愿意,可以跟我去建康。我可以教你织一种特殊的绢布,用忘川花的汁液染成红色,能保存人的执念,让那些逝去的人,永远活在活着的人的记忆里。”
阿鸾想起了母亲,想起了那些在洛阳城里死去的人,想起了王衍最后的心愿。她咬了咬唇,用力点了点头:“好,我跟你去建康。我要把那些人的故事,都织进绢布里,让后人永远记得他们。”
谢沉渊笑了,这一次,他的笑容里没有了哀伤,只有一丝希望。他伸出手,对阿鸾说:“走吧,我们去建康,去种新的忘川花。”
阿鸾握住谢沉渊的手,他的手很凉,却很温暖。她跟着他,沿着洛水岸边往前走,身后是燃烧的洛阳城,身前是漆黑的夜色,而他们的脚下,不知何时,竟开出了一朵朵细小的忘川花,像一条红色的路,指引着他们走向未知的未来。