铜雀台的黄昏，总是来得格外早，也格外沉。夕阳的余晖挣扎着穿透厚重的云层和宫墙，将暖房内的一切都涂抹上一层黯淡的、如同陈旧血迹般的橘红色，非但不能带来暖意，反添几分凄惶。

苏窈依旧维持着倚靠的姿势，目光落在窗外那方逐渐被暮色吞噬的天空。身体的疼痛在汤药的作用下变得迟钝，像隔着层厚厚的棉絮，唯有心口那片被硬生生剜去的空洞，依旧清晰而冰冷地存在着，每一次呼吸都带着涩涩的疼。

素心刚刚悄步进来，撤下了冷透的午膳，又换上了一盏温热的参茶。她动作轻缓，眉宇间带着挥之不去的忧虑，几次欲言又止，最终却只是无声地叹了口气，退了出去。

苏窈没有碰那盏参茶。她只是看着那袅袅升起、又迅速消散在昏黄光线里的微弱热气，眼神空茫。

殿门再次被轻轻推开。

没有通传，没有脚步声，但苏窈几乎立刻就知道是谁。一种无形的、紧绷的压力随着那人的到来而瞬间充斥了整个暖房，空气都变得滞重起来。

她没有回头，身体却几不可察地绷紧了，搁在锦被上的手指微微蜷缩。

萧衍走了进来。依旧是一身玄色常服，衬得脸色愈发苍白，眉宇间的疲惫刻得更深，如同刀凿斧刻。他手中端着一只白玉小碗，碗里是熬得浓稠的燕窝，清甜的气息淡淡散开，与满室的药味形成突兀的对比。

他在离床榻几步远的地方停下，目光先是落在她几乎未动的参茶上，眉头几不可察地蹙了一下，随即又看向她苍白沉默的侧脸。

“御膳房新做的燕窝，”他开口，声音比昨日更沙哑了些，依旧带着那种刻意压低的、小心翼翼的味道，“用文火慢炖了三个时辰，最是温补。你……尝尝？”

苏窈没有动，也没有回应。甚至连睫毛都未曾颤动一下，仿佛根本没有听见。只是那放在锦被上的手，指节微微泛了白。

她的沉默像一堵无形的、冰冷的墙。

萧衍端着碗的手指收紧了些，指节因用力而微微发白。他沉默地站了片刻，眼底翻涌着复杂的情绪——焦灼，无奈，还有一丝被这持续拒绝勾起的、濒临失控的烦躁。但他最终只是深吸了一口气，将那点躁动强行压了下去。

他向前迈了一小步，将白玉小碗轻轻放在了她榻边的小几上，紧挨着那盏冷掉的参茶。动作依旧带着那种过分的小心翼翼，仿佛怕惊扰了什么。

“就放在这儿，”他声音干涩，“你……若想吃，便吃一点。”

说完，他并没有像昨日那样立刻离开，反而在床榻对面的那张梨花木圈椅上坐了下来。那椅子对他高大的身形来说显得有些局促，但他似乎毫无所觉，只是将身体微微向后靠去，闭上了眼睛，眉宇间带着浓得化不开的疲惫。右臂的伤处让他无法完全放松，坐姿显得有些僵硬。

他就这样坐着，不言不语，仿佛只是疲惫至极，在此处暂歇片刻。

暖房内陷入一种极其诡异的寂静。

苏窈能清晰地感受到他的存在，感受到那即便收敛也依旧存在的、无形的压迫感，感受到他目光即使闭上也可能落在自己身上的重量。这比昨日他放下粥便离开更令人窒息。那种沉默的、固执的守候，像一张无形的网，细细密密地缠绕上来，让她无处遁逃，也无法彻底冷硬下心肠去无视。

恨意是根深蒂固的，可在这根深蒂固的恨意旁边，一些陌生的、细小的芽苗，却在不合时宜地、顽强地钻出来——譬如他苍白脸上的疲惫，譬如他小心翼翼放下的碗，譬如他此刻沉默却固执的陪伴……

她死死咬住下唇，强迫自己将那些不该有的念头碾碎。目光死死盯着窗外最后一丝即将被黑暗吞没的光线，仿佛那是她唯一的锚点。

时间在无声的对峙中缓慢流淌。

暮色彻底笼罩了铜雀台。宫人悄无声息地进来，点燃了角落的宫灯，昏黄的光线将两人的影子拉长，投在冰冷的墙壁上，扭曲而沉默。

萧衍始终没有动，也没有睁眼，仿佛真的睡着了。但苏窈知道他没有。他紧绷的下颌线和微微蹙着的眉心，泄露了他清醒的状态。

直到——

暖房外传来更漏清晰的声音——戌时正刻。

萧衍的眼睫颤动了一下，缓缓睁开眼。他的目光先是落在小几上——那碗燕窝依旧原封不动地放着，已然冷透，凝出一层淡淡的胶质。他眼底最后一丝微弱的希冀彻底熄灭，化为一片深不见底的沉黯和……一种近乎麻木的痛楚。

他沉默地站起身，动作因为久坐和伤处而显得有些迟缓。他没有再看苏窈，也没有再说任何话。只是转身，一步一步，拖着那条受伤的胳膊，沉默地走出了暖房。

殿门在他身后合拢，发出轻微的声响。

暖房内，终于又只剩下苏窈一人。

她缓缓地、极其缓慢地转过头，目光落在小几上那碗冷透的、凝脂般的燕窝上。清甜的气息早已散尽，只剩下一碗冰冷的、凝固的……心意？

她伸出手，指尖极其缓慢地触碰到那冰冷的白玉碗壁。那寒意顺着指尖一路蔓延，直抵心口。

恨意依旧如磐石。

可为何……指尖却微微颤抖了起来？

窗外，最后一点天光也被夜幕吞噬。

铜雀台彻底沉入无边的黑暗里。

（第三十七章完）