那一声杯盘碰撞的脆响,如同投入死寂湖面的巨石,瞬间击碎了宴会厅内虚伪的平和。
所有人的目光——好奇的、审视的、幸灾乐祸的、冰冷审视的——如同无数根无形的针,齐刷刷地钉在沈清秋身上。
她脸色惨白如纸,毫无血色,握着杯子的手指因为过度用力而关节泛白,无法抑制地剧烈颤抖着。水渍在昂贵的蓝色礼服上迅速晕开深色的污迹,像一朵丑陋的、宣告着她失态与失败的烙印。
大脑一片空白,耳边嗡嗡作响,只剩下姑婆那句如同魔咒般的话反复回荡——
“昏迷了好几年的病人……有了反应……”
父亲!
是父亲吗?!
那个老中医是顾家的人?!顾家一直知道父亲的情况?!他们甚至可能干预着治疗?!
而顾聿深……他早就知道!他看着她忐忑不安,看着她努力伪装,看着她像个跳梁小丑一样在这鸿门宴上挣扎,却冷眼旁观,甚至可能……这一切本就是他和顾母心照不宣的一场戏!一场针对她的、彻头彻尾的心理凌迟!
巨大的震惊、恐惧、被戏弄的屈辱以及一丝绝望中升起的、关于父亲病情的微小希望……种种极端情绪如同狂潮般冲击着她,几乎要将她彻底撕裂!
她能感觉到顾母那冰冷了然的目光,像手术刀一样剖开她所有的伪装,直抵她最脆弱的内心。
也能感觉到顾聿深那沉沉的、毫无意外的注视,仿佛在欣赏一件作品是否达到了预期的崩溃效果。
“哎呀,沈小姐这是怎么了?太紧张了吗?”旁边一位女眷故作惊讶地用手帕掩着嘴,眼神里却满是看好戏的恶意。
“快擦擦,这礼服可不便宜呢。”另一个声音假意关心道。
侍者慌忙上前,用洁白的餐巾擦拭桌布和水渍,动作小心翼翼,却更衬得沈清秋的失态无比醒目。
沈清秋僵在原地,动弹不得,仿佛被冻僵在聚光灯下,承受着所有人的审判。她甚至能听到自己牙齿磕碰的细微声响。
完了。
全完了。
她搞砸了一切。
就在她几乎要被这巨大的压力和恐惧压垮时,一道低沉而冷冽的声音,如同冰凌断裂般,突兀地响起:
“不过是手滑了而已,值得大惊小怪?”
是顾聿深。
他依旧端坐在主位,甚至没有看向沈清秋这边,只是慢条斯理地用银质刀叉切割着盘中的食物,语气淡漠得像是在评论天气。
“一件衣服而已,脏了就换了。”他抬起眼,目光冷淡地扫过刚才那几个出声的女眷,那目光并不锐利,却带着一种无形的、沉重的压力,让那几人瞬间噤声,下意识地避开了视线。
整个餐厅顿时安静下来,落针可闻。
谁也没想到,一直冷眼旁观的顾聿深,竟然会在此刻开口,用这种轻描淡写却又不容置疑的方式,替沈清秋解围。
虽然语气依旧冰冷,虽然姿态依旧居高临下,但这突如其来的维护,却像一道微弱的光,骤然刺破了令人窒息的黑暗。
沈清秋猛地抬起头,难以置信地看向顾聿深。
他为什么要帮她?
这又是他算计中的一环吗?打一棒子再给颗甜枣?让她在彻底绝望后又心生幻想,从而更好地掌控她?
顾母金丝眼镜后的目光也微微闪动了一下,似乎对儿子的突然介入有些意外,但她很快便恢复了那副古井无波的表情,淡淡开口道:“聿深说得对,一点小意外,不必小题大做。给沈小姐换杯水。”
她轻描淡写地将刚才姑婆那段意有所指的话和沈清秋的剧烈失态,定性为“一点小意外”。
侍者立刻为沈清秋换上了新的水杯和水。
宴会似乎又恢复了之前的流程,交谈声重新响起,但气氛却变得更加诡异和暗流涌动。投向沈清秋的目光变得更加复杂,多了几分探究和忌惮——显然,顾聿深那看似随意的一句维护,分量极重。
沈清秋低着头,手指紧紧攥着裙摆,指甲深深陷进掌心,用疼痛强迫自己冷静下来。
她不能乱!
绝对不能乱!
顾聿深和顾母的反应太反常了!他们一个唱红脸一个唱白脸,到底想干什么?姑婆那段话,绝对是故意的!他们想试探什么?又想从她这里得到什么?
父亲病情可能好转的消息,像毒药也是蜜糖,让她心如乱麻。她必须弄清楚真相!
她深吸一口气,努力压下翻涌的情绪,重新抬起头时,脸上已经勉强恢复了一丝血色,虽然依旧苍白,但眼神里却多了一点强行镇定的光芒。
她看向刚才那位提起话头的姑婆,努力让自己的声音听起来只是好奇而非失控后的急切:“姑婆说的那位老中医……真是神医再世。不知道……是哪一位国手?我父亲昏迷多年,我们访遍名医都……不知道是否有幸能请这位神医看一看?”
她问得小心翼翼,姿态放得极低,将一个为父求医心切的孝女形象扮演得淋漓尽致,试图掩盖刚才的真实情绪。
姑婆似乎没想到她会直接追问,愣了一下,下意识地看了一眼顾母。
顾母正用汤匙慢悠悠地喝着汤,眼皮都没抬一下。
姑婆这才笑了笑,笑容有些勉强:“哎呀,这我就不太清楚了,我也是听人随口一提,那位老先生神龙见首不见尾的,脾气也怪,怕是难请哦。”
明显的推诿和敷衍。
沈清秋的心沉了下去,却不敢再追问,只能低声道:“……是这样啊,谢谢姑婆。”
她知道,从这里是问不出什么了。
接下来的时间,沈清秋如同嚼蜡,食不知味。她高度警惕地应对着席间一切可能的陷阱,每一个神经都紧绷到了极致。
宴会终于接近尾声。
侍者端上了精致的餐后甜点和红茶。
沈清秋暗暗松了口气,以为折磨即将结束。
就在这时,顾母放下茶杯,拿起餐巾优雅地擦了擦嘴角,目光再次落到了沈清秋身上。
“沈小姐。”顾母开口,声音平稳,却带着一种最终的审判意味,“听说你最近,跟在聿深身边,也在学着看一些经济方面的东西?”
又来了!
沈清秋的心脏再次提了起来,谨慎地回答:“只是……随便看看,打发时间,让老夫人见笑了。”
“哦?”顾母微微挑眉,“年轻人好学是好事。不过,有些东西,看看就好,千万别动了什么不该动的心思。”
她的语气依旧平淡,但“不该动的心思”几个字,却像一把冰冷的匕首,精准地抵在了沈清秋的咽喉上!
“商业上的事情,复杂得很,水深浪急,不是你这样的小姑娘能把握得住的。”顾母的目光意有所指地扫过她,带着一丝毫不掩饰的轻蔑和警告,“安分守己,做好自己份内的事,比什么都强。别忘了自己的身份,也别……给聿深添麻烦。”
这番话,比之前任何刁难都更直接,更刻薄,彻底撕破了所有伪善的面纱,将沈清秋“金丝雀”的身份和“不配”的定位,赤裸裸地摊开在所有人面前。
巨大的屈辱感瞬间淹没了沈清秋,让她脸上刚刚恢复的一点血色瞬间褪尽。
整个餐厅再次安静下来,所有人的目光都带着各种意味,聚焦在她身上。
沈清秋死死咬着牙,指甲几乎要掐进肉里,才强忍住没有发抖。她知道自己不能反驳,不能动怒,否则就正中了对方下怀。
她垂下眼睫,用尽全身力气,从喉咙里挤出几个字:“……是,谢谢老夫人教诲,我记住了。”
她的顺从,似乎让顾母满意了。
顾母微微颔首,不再看她,仿佛她只是一粒无足轻重的尘埃。
这场鸿门宴,似乎终于要以沈清秋的彻底惨败和屈辱收场。
然而,就在所有人都以为尘埃落定时——
一直沉默的顾聿深,忽然放下了手中的刀叉。
银质餐具与骨瓷盘碰撞,发出清脆的一声响,瞬间吸引了所有人的注意。
他抬起眼,目光第一次真正地、认真地落在了沈清秋身上。那目光深邃难辨,带着一种复杂的审视,仿佛在评估一件物品最终的价值。
然后,在所有人的注视下,他缓缓开口,声音不高,却清晰地传遍了安静的餐厅:
“母亲多虑了。”
“她最近确实在学,虽然资质愚钝,”他顿了顿,目光依旧锁着沈清秋苍白而屈辱的脸,语气淡漠却石破天惊地继续说道——
“但看起来,倒也不算完全无可救药。”
“至少……”
“胆子够大。”
21章-完