从这天起,墨北的生活重心发生了彻底的倾斜。他推掉了大部分不必要的应酬和通告,只保留核心的工作。他将自己变成了颜酒世界里一个沉默而稳固的存在。
他成了她公寓的常客,带着一种近乎虔诚的谨慎。每次去,他都会带一点东西。有时是路过花店看到的一小束带着露水的白色雏菊(他知道她不喜欢过于浓烈艳丽的花),有时是某个老字号新出炉的、热气腾腾的奶黄包(他记得她偶尔提过一次小时候爱吃),有时只是一杯她常喝的那家店的、温度刚好的热美式。他从不问她想不想要,只是默默地放在玄关的柜子上,或者厨房的岛台上。
更多的时候,他只是安静地待着。颜酒的状态像天气,阴晴不定。有时她蜷在沙发上看剧本,或者对着窗外出神,一整天也说不上几句话。墨北就坐在另一张沙发上,看自己的剧本,或者处理工作邮件,偶尔抬头看看她,确保她还在那里。空气里只有书页翻动的声音,或者键盘敲击的轻响。
有时,她会陷入一种深重的低落。整个人像被抽掉了骨头,瘫在沙发里,眼神空洞地望着天花板,周身散发着一种令人窒息的绝望气息。墨北的心会揪紧。他不会说空洞的安慰话,也不会试图强行拉她起来。他只是走过去,在她旁边的地毯上坐下,背靠着沙发。他不会碰她,只是安静地陪着她,像一块沉默的礁石,守着她情绪翻涌的暗流。他会放一些极其舒缓的、没有歌词的纯音乐,音量调到最低,像背景里的溪流。他什么也不说,只是让她知道,有个人在这里。她不是一个人沉在冰冷的黑暗里。
也有极其罕见的、阳光微露的时刻。某个午后,阳光透过落地窗洒进来,暖洋洋的。颜酒的心情似乎也好了一点。她甚至主动问起墨北新接的那个角色。墨北受宠若惊,小心翼翼地和她讨论起来,分享自己的理解。颜酒听着,偶尔会插一两句,她的见解依旧犀利精准,寥寥数语就能点出要害。墨北如获至宝,像个求知若渴的学生。那一刻,阳光照在她依旧苍白的脸上,她微微蹙眉思考的样子,让墨北恍惚看到了旧照片里那个充满灵气的少女。那一刻的暖意,足以支撑他走过接下来无数个阴霾的日子。
墨北也记得她的警告。他小心翼翼地观察着她的状态,捕捉着她眉宇间阴郁的细微变化。他欣喜地发现,那层厚重的阴霾似乎……真的在一点点变淡。不是消失,而是像浓雾被风吹散了一些,不再那么密不透风地笼罩着她。她的眼神里,偶尔会闪过一些更真实的情绪波动,不再是一片沉寂的空茫。她开始会在墨北煮好一碗清汤面时,默默地拿起筷子吃上几口。她甚至有一次,在墨北离开时,低声说了一句“路上小心”。
每一次这样微小的变化,都让墨北欣喜若狂,像在沙漠中跋涉的人终于看到了绿洲的轮廓。他更加努力,更加用心。他搜罗各种能让她放松的东西——最好的安神精油,据说对情绪有舒缓作用的晶石,甚至托人从国外带回来一只据说性格极其温顺安静的布偶猫幼崽(他知道她曾经喜欢猫)。他研究营养学,笨拙地学着煲汤,试图改善她糟糕的饮食和睡眠。
他倾注了所有的心力、热情和爱意。他像捧着一簇微弱的火苗,小心翼翼地护着它,不断地添加自己所能找到的一切燃料,渴望它能照亮她,温暖她,最终点燃她内心的生机。
时间在这样沉默的守护和细微的变化中悄然流逝。冬去春来,又一年盛夏。
海边别墅早已准备好。白色的墙壁,宽大的露台,面朝无垠的大海。墨北无数次想象着她站在这里,看着朝阳从海平面跃出,海风吹起她发梢的样子。他觉得,这或许会是一个转折点,一个能让她真正卸下重负、感受到“安全”的地方。
一个夏日的周末,墨北终于鼓起勇气,向她提出了邀请。
“颜酒,”他坐在她公寓的地毯上,正在笨拙地削着一个苹果,尽量让自己的语气听起来随意,“我……在青屿湾那边,有栋房子。靠海,挺安静的。空气也好。最近太闷了,要不要……过去住两天?就当散散心?就我们俩。”他补充道,带着一丝不易察觉的紧张和期待。
颜酒正靠在沙发上看一本旧书(墨北认出那是她经常摩挲的那本深蓝色硬壳剧本的平装版)。闻言,她翻书的动作顿住了。她抬起头,看向墨北。阳光透过纱帘,在她脸上投下柔和的光影。墨北紧张地捕捉着她的表情。
她的眼神很平静,没有惊讶,也没有抵触。她沉默地看着墨北,目光在他脸上停留了几秒。墨北看到她眉宇间那层淡淡的阴郁似乎又散开了一些,像被阳光穿透的薄雾。他甚至觉得,她嘴角似乎极其微弱地向上牵动了一下?快得像错觉。
“好啊。”她轻声说,合上了手中的书。
墨北的心,在听到这两个字的瞬间,像是被巨大的喜悦之锤狠狠击中!几乎要跳出胸腔!他努力控制着面部表情,不让狂喜显得太过夸张,但眼底迸发出的光芒却亮得惊人!他成功了!她答应了!那个他准备了很久很久的、承载着他所有希望的礼物,终于要送到她面前了!他觉得长久以来的付出,终于看到了曙光!或许,这真的是一个新的开始!
“好!好!”墨北的声音因为激动而有些变调,他连忙低头,掩饰性地继续削苹果,指尖却因为兴奋而微微颤抖,“那……那我来安排!我们明天就去?或者后天?看你时间!”
“都行。”颜酒淡淡地说,目光重新落回手中的书上,但墨北敏锐地捕捉到,她翻动书页的指尖,似乎比刚才要轻快了一丝丝。
那一刻,墨北觉得自己是世界上最幸福的人。所有的疲惫,所有的付出,在她这声“好啊”和那一点点微小的轻快面前,都变得微不足道。他仿佛已经看到,蔚蓝的大海边,她脸上的冰霜在阳光下融化的样子。
他沉浸在巨大的希望里,没有看到,颜酒低垂的眼睫下,那瞬间掠过的、一丝极其复杂难辨的情绪。那情绪里,有微弱的暖意,有不易察觉的动摇,但更深的地方,依旧是一片无法撼动的、沉重的荒芜。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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青屿湾的海,在盛夏的阳光下呈现出一种剔透的、近乎不真实的蔚蓝。细软的白沙在脚下蔓延,海浪温柔地拍打着岸边,卷起细碎的白色泡沫。空气中弥漫着海水特有的、带着微咸的清新气息。
白色的别墅矗立在海湾的高处,线条简洁流畅,巨大的落地窗如同画框,将无垠的海景尽收其中。
墨北将车停在别墅前的空地上,心情是前所未有的雀跃和紧张。他率先下车,绕到副驾驶,替颜酒打开车门。海风瞬间涌入,带着阳光的温度,吹拂起她的长发。
颜酒走下车,站在细软的沙地上。她穿着简单的白色亚麻长裙,赤着脚,任由细沙淹没脚背。她抬起头,望向眼前的大海。阳光有些刺眼,她微微眯起了眼睛。海风将她额前的碎发吹乱,拂过她苍白的脸颊。
墨北站在她身侧,屏住呼吸,小心翼翼地观察着她的反应。他看到她的目光掠过白色的别墅,投向那片广阔无垠的蔚蓝。她的脸上没有什么特别的表情,没有他预想中的惊喜或放松,只有一片近乎空白的平静。但那平静之下,似乎又有什么东西在缓缓流动。
“喜欢吗?”墨北轻声问,带着不易察觉的期待。
颜酒没有立刻回答。她只是静静地看着海,看了很久。久到墨北的心开始一点点下沉,怀疑自己是否又做错了什么。终于,她缓缓地、几不可闻地吸了一口气,海风的味道涌入鼻腔。她极轻地点了下头。
“……很安静。”她说,声音很轻,被海风吹散了些许,却清晰地落入了墨北耳中。
没有说喜欢,也没有说不喜欢。但一句“很安静”,对墨北而言,已是莫大的肯定。他心头一松,脸上绽开笑容:“进去看看?里面看海景更棒!”
别墅内部延续了简洁的风格,大面积留白,原木色的家具,点缀着浅蓝色的布艺,与窗外的海景相得益彰。最大的亮点是面向大海的整面落地窗和延伸出去的宽阔露台。阳光毫无遮拦地洒进来,将室内映照得明亮而温暖,海水的波光在墙壁和天花板上投下流动的光影。
颜酒赤着脚,踩在温润的木地板上,慢慢走向那面巨大的落地窗。她停在窗前,静静地看着。阳光勾勒着她纤细的轮廓,海风从敞开的落地门吹进来,拂动她的裙摆和长发。她就那样站着,像一尊沐浴在圣光中的白玉雕像,美丽,却依旧带着挥之不去的疏离感。
墨北没有打扰她。他放下行李,默默地走进开放式的厨房,打开冰箱。里面已经按照他的要求,塞满了各种新鲜的食材和水果。他拿出几个橙子,开始笨拙地榨汁。榨汁机的轰鸣声打破了室内的宁静。
当墨北端着两杯澄澈的橙汁走到露台时,看到颜酒已经坐在了露台边缘的藤编躺椅上。她微微蜷着身体,抱着膝盖,下巴搁在膝盖上,依旧望着大海。海风吹拂着她的发丝,阳光在她身上镀了一层柔和的金边。这个姿态,让墨北想起她公寓里蜷缩在沙发上的样子,但此刻,在辽阔的海天背景前,那份蜷缩似乎少了几分防御,多了几分……茫然?
墨北将橙汁放在她旁边的小茶几上,自己也拉过一把椅子坐下。两人都没有说话,只是静静地听着海浪的声音,感受着阳光的暖意和海风的吹拂。
时间仿佛被海风吹得缓慢而悠长。
“这里……”颜酒忽然开口,声音很轻,像是自言自语,“很好。”
墨北的心猛地一跳,像被什么东西轻轻撞了一下。他看向她。她依旧望着海,侧脸在阳光下显得柔和了一些。
“谢谢你,墨北。”她接着说,声音依旧很轻,却带着一种前所未有的清晰和认真。
墨北愣住了。这是他第一次,如此清晰地听到她对他说“谢谢”。不是敷衍,不是客套,而是真真切切的感谢。一股巨大的暖流瞬间涌遍全身,冲散了连日来积压的疲惫和隐忧!他觉得自己所做的一切,所有的付出,所有的等待,在这一刻都得到了最珍贵的回报!
“不用……”墨北的声音有些哽咽,他连忙清了清嗓子,努力让自己的声音听起来平稳,“你喜欢就好。真的。”他看着阳光下她柔和的侧脸,心底涌起一股强烈的冲动,想要握住她的手,想要将她拥入怀中,想要告诉她,为了这一刻,他什么都愿意做。
但他忍住了。他不能破坏这来之不易的平静和缓和。他只是拿起自己那杯橙汁,喝了一大口。冰凉的、带着微酸的甜意滑入喉咙,却像最醇厚的美酒,让他感到微醺般的幸福。
接下来的两天,是墨北记忆中最接近“岁月静好”的时光。节奏被无限放慢。他们睡到自然醒。墨北会笨手笨脚地准备简单的早餐(通常是烤焦的面包和勉强能入口的煎蛋),颜酒会默默吃掉。然后,大部分时间,他们只是待在露台上,或者坐在客厅那面巨大的落地窗前。颜酒看书,或者对着大海发呆。墨北有时陪着她一起发呆,有时处理一些无法推掉的工作邮件,有时只是安静地看着她。
他贪婪地捕捉着她每一个细微的变化。他看到她在阳光下微微眯起眼时,眉宇间那层薄雾似乎真的淡去了许多,不再那么沉重地压着。她的眼神,虽然依旧带着空茫,但偶尔会随着海鸟的飞翔或远处帆船的移动而微微转动,多了一丝活气。她的话依旧很少,但偶尔会主动问墨北一句无关紧要的话,比如“几点了”,或者“要不要喝水”。每一次,都让墨北欣喜不已。
第二天傍晚,夕阳将海面染成一片燃烧的金红。墨北心血来潮,拉着颜酒去海边散步。
细软的沙子包裹着脚踝,带着阳光残留的暖意。海浪轻柔地漫过脚背,又退去,留下冰凉的触感。他们沿着海岸线慢慢地走,留下一深一浅两串脚印。夕阳的余晖将两人的影子拉得很长很长。
墨北走在颜酒身边,落后半步。他看着她被海风吹起的裙摆,看着她踩在湿润沙地上的赤足,看着她被夕阳勾勒出柔和光晕的侧脸。海风带着咸腥的气息,吹拂过他的脸颊,也吹动了他心底沉寂已久的、汹涌的爱意。这一刻的宁静和美好,让他几乎忘记了所有的沉重和未来的阴影。他只想时间永远停在这一刻。
他忍不住伸出手,小心翼翼地、带着试探的意味,轻轻碰了碰颜酒垂在身侧的手背。
颜酒的脚步几不可察地顿了一下。
墨北的心瞬间提到了嗓子眼!他屏住呼吸,指尖因为紧张而微微颤抖。就在他以为她会像受惊的鸟雀般抽回手时,他感觉到,颜酒那微凉的手指,极其轻微地、几乎是难以察觉地,动了一下。
没有抽离。
也没有回握。
只是……默许了他的触碰。
一股巨大的、难以言喻的暖流和酸楚瞬间冲垮了墨北所有的防线!他再也控制不住,手指微微用力,带着一种近乎虔诚的珍视和小心翼翼,轻轻握住了她微凉的手。
颜酒的身体似乎有一瞬间的僵硬。她没有回头,依旧看着前方被夕阳染红的海浪,只是被墨北握住的那只手,指尖几不可察地蜷缩了一下。
墨北不敢用力,只是那样轻轻地、虚虚地握着。他能感觉到她手心的微凉和指骨的纤细。海风从他们交握的指缝间穿过。夕阳的金辉洒在他们身上,将两人的身影和那虚握的双手,投在金色的沙滩上,拉得很长很长。
那一刻,墨北觉得自己握住了全世界。所有的付出,所有的疲惫,所有的隐忧,都在这虚握的指尖得到了救赎。他几乎要落下泪来。他以为,他终于触碰到她了。他以为,他看到了希望的曙光,就在海天相接的地方,如此耀眼,如此真实。