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回到熟悉的帝王寝殿，厚重的殿门隔绝了外面的一切。墨北小心翼翼地将颜酒放在宽大柔软的龙床上。殿内只剩下他们两人，所有的宫人都被摒退在外。

几乎就在沾到柔软锦被的瞬间，蜷缩着的少女身上泛起一层极其微弱、近乎透明的白光。光芒散去，龙床上只剩下那只雪白的幼狐。它比初见时似乎更加脆弱，原本蓬松如云朵的毛发此刻黯淡无光，沾染着尘土和干涸的暗红血渍。它将自己紧紧团成一个颤抖的小球，将受伤的脊背和那条原本蓬松美丽、此刻却有几处毛发纠结秃了一小块的尾巴都藏了起来，只把小小的脑袋深深埋在柔软的腹部绒毛里。

细微的、压抑到极致的呜咽声从那个颤抖的白色绒球里断断续续地传出来。那不是人类哭泣的声音，而是幼兽受伤后那种无助、痛苦到极点的悲鸣，一声声，像细小的针，密密地扎在墨北的心上。

墨北坐在床边，伸出手，指尖带着不易察觉的微颤，轻轻抚上那团颤抖的白色绒毛。触手一片冰凉，不复往日的温热。他的动作前所未有的轻柔，生怕再增添一丝痛苦。

“没事了……”他低声说着，声音沙哑低沉，像是在安抚，又像是在对自己承诺，“酒儿，没事了。孤在这里。”

他取来温水和最柔软的细棉布，沾湿了，动作轻缓得如同擦拭稀世珍宝，一点点清理她毛发上的污垢和血渍。每当棉布碰到伤口，那小小的身体便会猛地一颤，呜咽声也变得更加委屈可怜。墨北的心也跟着揪紧，动作越发小心翼翼。

清理干净后，他拿出宫中最好的、专供皇族使用的金疮药膏。冰凉的药膏带着奇异的香气，他用指尖蘸取一点，屏住呼吸，极其轻柔地涂抹在那些狰狞的鞭痕上。药膏接触到伤口的瞬间，小狐狸的身体又是一阵剧烈的颤抖，发出一声短促尖锐的痛鸣，小小的爪子无意识地抓紧了身下的锦被。

“忍一忍，乖……”墨北的声音低沉而充满力量，带着一种奇异的安抚魔力。他一边继续轻柔地涂药，一边用另一只手，指腹极其小心地、带着安抚的意味，轻轻梳理着她背上尚且完好的毛发，避开那些受伤纠结的地方。他温热干燥的掌心，带着稳定而令人安心的温度，缓缓拂过她冰凉颤抖的脊背。

那温暖而坚定的抚触，像一道缓慢流淌的温泉，渐渐渗透进她惊惧冰冷的身体和灵魂深处。细微的呜咽声渐渐低了下去，虽然身体还在因疼痛而微微颤抖，但那紧绷到极致的恐惧和绝望，似乎在他的掌心下一点点被熨平、被驱散。她将小小的脑袋更深地埋进他靠近的手腕处，那里传来他脉搏沉稳有力的跳动声，一下，又一下，成了这痛苦世界里唯一可靠的锚点。

殿内只剩下烛火燃烧的哔剥声和他低沉耐心的安抚低语。墨北专注地看着掌心下这团脆弱的小生命，眼底翻涌着复杂深沉的情绪——是滔天的怒意，是对自己未能护她周全的自责，是几乎将他淹没的心疼，还有一种连他自己都未曾深究的、刻入骨髓的怜惜。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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伤在墨北的精心照料下缓慢却坚定地愈合着。颜酒又恢复了人形，只是那双红瞳里偶尔还会掠过一丝惊悸的阴影，像受惊的小鹿。她变得更黏墨北，似乎只有在他身边，才能获得真正的安全感。

一个秋高气爽的日子，墨北处理完紧要政务，屏退了所有仪仗和随从，只带着颜酒，换上了寻常富贵人家的便服，悄悄从宫城一处不起眼的角门溜了出去。

宫墙外的世界对颜酒而言，是铺天盖地的惊奇。车水马龙的喧嚣长街，琳琅满目的各色摊铺，空气中混杂着食物、香料、尘土和阳光的复杂气味，每一种都让她兴奋不已。她紧紧抓着墨北的衣袖，像一只初次离巢的雏鸟，红瞳里闪烁着前所未有的光芒，好奇地东张西望，看什么都觉得新鲜。

“墨北！那个！”她指着一个卖糖葫芦的老汉，红彤彤的山楂裹着晶莹剔透的糖壳，在阳光下闪闪发光。

“墨北！看！”她又指向一个举着风车奔跑嬉笑的孩子，彩色的纸轮呼呼转着。

墨北看着她鲜活生动的模样，连日来因朝堂纷争而积郁的沉闷也一扫而空。他耐心地解释着，给她买了一串糖葫芦，看着她小心翼翼地舔了一口，随即被那酸甜的味道惊喜得眼睛弯成了月牙。

两人走到一条相对僻静的街巷，空气中弥漫着浓郁醇厚的酒香。巷子深处，一家老酒坊的门口层层叠叠堆满了硕大的空酒坛，坛身上用浓黑的墨写着巨大的“酒”字。

颜酒的目光被那个字牢牢吸引住了。她松开墨北的衣袖，几步跑到那些酒坛前，伸出纤细白皙的手指，带着一种孩子般的好奇和郑重，轻轻描摹着坛身上那个遒劲有力的“酒”字。阳光勾勒着她专注的侧脸，银白的长发垂落肩头。

墨北静静地站在她身后，看着她。

片刻，她转过身，红宝石般的眼睛亮晶晶地看着他，带着一种奇异的笃定和欢欣，指了指酒坛上的字，又指了指自己，声音清脆悦耳：“颜酒！”

墨北微微一怔，随即了然。她是在为自己命名。她看到了“酒”，嗅到了香，感受到了这字带给她的新奇与欢喜，于是她便成了“颜酒”。简单，直接，纯粹，一如她本身。

“颜酒？”他轻声重复，唇角不自觉地上扬。

“嗯！”她用力点头，脸上绽开明媚的笑容，如同冲破阴霾的春日暖阳，瞬间点亮了整个寂静的巷子。她似乎对这个名字满意极了，又重复了一遍：“颜酒！”

那一刻，看着她纯粹无垢的笑靥，墨北心中长久以来盘旋的问题，终于有了出口的勇气。他上前一步，抬手，指尖轻轻拂过她颊边被风吹乱的银发，动作温柔得不可思议。他的目光沉静而专注，深深地望进她清澈的红瞳里。

“酒儿，”他开口，声音低沉而认真，带着一丝自己都未察觉的紧张，“喜欢……墨北吗？”

颜酒没有丝毫犹豫，立刻用力地点头，红瞳里盛满了纯粹的欢喜和依恋，像映满了星光的湖泊。

墨北的心口被这毫无保留的肯定填满，温热的暖流淌过。他喉结微动，继续问：“那……想和墨北，一直在一起吗？”

“想！”这一次，她的回答更快，更响亮，带着不容置疑的坚定，甚至主动向前一步，更贴近他，仿佛在用行动证明自己的心意。

墨北的心跳在胸腔里沉沉撞击着，带着一种隐秘的、巨大的喜悦。然而，这喜悦之下，是更深沉的责任和必须面对的冰冷现实。他抬手，轻轻捧住她的脸颊，指尖感受到她肌肤的温热细腻。他的眼神变得异常复杂，里面交织着期待、怜惜，还有一丝沉重的无奈。

“酒儿，”他的声音放得更缓，一字一句，清晰无比，“和墨北在一起……就要一直住在那个高高的、有很多墙的宫殿里。”他指了指皇宫的方向，“那里……有很多你不喜欢的规矩，有很多……今天那样可怕的人。”他想起戒律庭那刺目的阳光和血痕，心口一阵刺痛，“你会被困在里面，不能像今天这样，随时出来看糖葫芦，看风车，看写着‘酒’字的坛子……甚至，可能很久很久，都看不到外面的天空和树……”

他凝视着她纯净的眼睛，问出了最关键、也最艰难的问题：“这样的地方……这样的日子……你，能接受吗？愿意永远留在那里吗？”

随着他的话语，颜酒眼中的光芒一点点黯淡下去。她脸上的欢欣和明媚如同被风吹散的薄雾，迅速褪去。她想起了高墙的阴影，想起了那些充满恶意的眼神，想起了戒律庭滚烫的地面和刺骨的鞭痛……那个地方，除了墨北，只有冰冷和恐惧。

她慢慢地、却无比坚定地摇了摇头。红瞳里浮起一层委屈和抗拒的水光，像被雨水打湿的红宝石。

墨北静静地看着她摇头，看着她眼底的抗拒和委屈。心中那巨大的、隐秘的喜悦如同退潮般迅速消散，留下空落落的沙滩，被一种深沉的、近乎悲凉的无奈所覆盖。他早该知道的。她是属于山野林间的精灵，是误入樊笼的雀鸟，她的灵魂天生向往自由的风和无垠的天空。深宫的重重枷锁，终会磨灭她眼中的光。

他缓缓地、缓缓地收回了捧着她脸颊的手。指尖残留的温热触感，此刻却带着一种诀别的意味。最终，他只是极轻、极淡地笑了笑。那笑容里没有责备，没有失望，只有一种近乎透明的理解和包容，像秋日湖面上最后一点涟漪，平静地散去。

“好。”他听见自己的声音说，平静无波，“那就不困着你。”

他拉起她微凉的手，动作依旧轻柔，却带着一种不容置疑的力道，转身朝着来时的方向走去。夕阳将两人的影子拉得很长很长，交叠在一起，却又仿佛隔着无形的鸿沟。他没有再说话，只是沉默地走着，任由那深沉的无奈和一种近乎悲壮的放手感，将自己彻底淹没。宫门高耸的轮廓，在渐沉的暮色中，如同巨兽的阴影，缓缓吞噬了他们归来的身影。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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深秋的风裹着寒意，卷过宫苑，吹落枝头最后几片枯叶。前朝的空气如同绷紧的弓弦，西北战报频传，灾情奏疏雪片般飞来，世家大族与藩镇间的暗流涌动几乎浮于水面。墨北的案头堆满了亟待处理的奏章，烛火常常彻夜不熄。他眉宇间的沉郁和疲惫日益深重，如同凝结的寒霜。

颜酒依旧住在寝殿里，但殿内的气氛却悄然改变。墨北伏案疾书时，她不再像从前那样蜷在窗边安静等待。更多的时候，她会悄无声息地化作一道白影，轻巧地跃上高高的宫墙，或者从某个不起眼的狗洞溜出去，消失在红墙金瓦之外。她会去御花园最偏僻的角落追逐一只惊慌的蝴蝶，或者在冷宫废弃的宫墙上晒一下午太阳，有时甚至会溜达到靠近宫门的地方，隔着厚重的门扉，好奇地倾听外面街市传来的模糊人声。她带回来的，有时是一片形状奇特的落叶，有时是几颗不知名的野果，放在墨北的案头，像一种沉默的分享。

墨北从不阻止她。他深知这方寸之地对她而言是何等的束缚。只是在偶尔抬眼的间隙，看到案头那些带着外面世界气息的小东西时，眼底会掠过一丝复杂难言的情绪，随即又埋首于无尽的案牍之中。

然而，无论她跑得多远，每当夜幕降临，她总会回到他的身边。有时是在他疲惫地揉着眉心时，一团带着凉气的白色会悄无声息地跳上他的膝头，寻个舒服的姿势蜷好。墨北便会放下朱笔，暂时抛开那些令人窒息的朝务。

她蓬松的尾巴在烛光下如同流动的月光。墨北伸出手，指尖带着一种近乎虔诚的温柔，轻轻梳理着她尾巴上柔软细密的毛发。动作细致而耐心，偶尔遇到打结的地方，他会小心翼翼地用指尖一点点捻开，生怕弄疼了她。他温热干燥的掌心缓缓拂过她背脊的毛发，带来令人安心的暖意。

小狐狸会发出满足的呼噜声，偶尔会抬起头，用湿漉漉的鼻尖轻轻蹭蹭他的手腕，红宝石般的眼睛在烛光下安静地凝视着他，里面是全然的信任和依赖。这一刻的静谧和温暖，成了墨北冰冷帝王生涯中唯一的喘息之地，是暗夜风暴里唯一摇曳的微弱烛火。他沉默地梳理着，感受着掌心下生命的温热，仿佛在梳理着自己千疮百孔的心绪。

第五世（二）