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 更多精彩内容,尽在话本小说。" />
#青梅碎
墨北考取秀才归来那日,颜酒正穿着大红嫁衣被塞进富商的轿子。
他攥着她偷偷塞来的铜钱,听着轿子里压抑的呜咽声,指甲掐进掌心。
半年后他翻进高墙,看见她锁骨下蜿蜒的鞭痕。
“跟我走。”他抖开包袱,里面是文书和全部家当。
她却猛地推开他:“他们会打死你的!”
后来颜酒的尸体裹着草席从角门抬出时,墨北正被官差押往京城。
刑场上他望着南方轻笑:“天为罗帐地作衾…下一世,不做读书人。”
---
墨北归乡的那一天,恰如一场精心编排的讽刺剧。正是暮春时节,溪水镇窄窄的青石街道上,空气粘稠得化不开,裹着柳絮和一种沉闷的、令人窒息的甜腥。他风尘仆仆,肩头还落着未拍尽的尘土,怀揣着那张滚烫的、油墨气息犹新的秀才文书,脚步急切地朝着记忆深处那个熟悉的巷口奔去。胸腔里擂鼓般的心跳,是对未来的憧憬,更是为了见到那个在油灯下用细密针脚为他绣出前程的人。
然而,巷口围拢的人墙像一道冰冷的堤坝,堵住了他所有的去路和热望。唢呐声尖锐地撕裂了午后的沉闷,吹奏着一种浮夸又空洞的喜庆。一顶刺目的、覆盖着俗艳红绸的轿子,被几个健壮的仆妇粗暴地摇晃着,正欲抬离。轿帘一角被风吹起,惊鸿一瞥,墨北如遭雷击——那里面,端坐着颜酒。
她穿着同样刺目的、簇新的红嫁衣。墨北从未见她穿过如此鲜亮的颜色。那浓重的红,像一盆滚烫的血,泼洒在他骤然冰凉的视野里,灼得他双目刺痛。金线绣出的缠枝牡丹在她僵硬的衣襟上扭曲盘绕,针脚细密得令人绝望。那是她自己的手艺,墨北认得。他曾无数次在昏黄的油灯下,看着她低垂的脖颈,细长的手指翻飞,绣帕子、绣鞋面,攒下微薄的铜板,一枚一枚,偷偷塞进他赶考的行囊。她说:“北哥,你是要替我们飞出这笼子的鸟。”
此刻,这只曾托起他翅膀的手,却被这身囚徒般的红衣死死缚住。轿帘落下前的一瞬,墨北撞上了她的目光。那双总是漾着温柔水光的杏眼,此刻空洞得像两口枯井,所有的光都被抽干了,只剩下死寂的灰白。只有那微微翕动、死死咬住下唇的嘴角,泄露出一丝无法压制的、破碎的呜咽,被喧嚣的唢呐粗暴地碾过。
“让开!都让开!”一个管家模样的男人粗鲁地推搡着人群,脸上堆着油腻的得意,“王员外第十八房如夫人,吉时到了!别误了时辰!”
人群嗡嗡地议论着,声音粘腻地钻进墨北耳中:
“啧啧,老颜家这是烧了高香了……”
“十八房?那老东西黄土埋半截了……”
“有什么法子?听说她家米缸早空了三天,她娘病得只剩一口气吊着……卖了五十两雪花银呢!”
字字句句,如同淬了冰的针,狠狠扎进墨北的肺腑。他全身的血液都冲上了头顶,又在瞬间褪得干干净净,只余下彻骨的冰冷。他像个木桩般钉在原地,眼睁睁看着那顶猩红的轿子被抬起来,摇摇晃晃,像一具移动的棺椁,沿着青石板路,朝着镇东头那座深宅大院的方向移去。轿子每颠簸一下,那里面压抑的、绝望的呜咽声就仿佛在他耳边放大一分,像钝刀子割着他的心。
他下意识地攥紧拳头。掌心,一个冰凉坚硬的小东西硌着他。那是他临行前,颜酒偷偷塞给他的最后一枚铜钱,带着她指尖的温度和皂角的淡香。铜钱的边缘早已被他摩挲得无比光滑,仿佛承载着无数个在寒窗苦读的深夜里,支撑他不倒下的念想。此刻,这枚铜钱却像一块烧红的烙铁,烫得他手心剧痛。他死死攥着它,指甲深深陷进皮肉里,直到一股温热的腥甜在掌心弥漫开来,也浑然不觉。他只能看着那抹猩红,一点点消失在街角,带走他全部的光亮和温度。
……
半年光阴,足以让溪水镇的溪水冲刷掉许多痕迹,却冲不散墨北心头的阴霾和王家高墙内无声的酷刑。那堵青砖到顶、隔绝了天日的院墙,成了墨北心头日夜啃噬的毒瘤。
一个浓云蔽月、连虫鸣都噤声的深夜,墨北的身影如同鬼魅,悄无声息地翻过了王家后园那道湿滑的高墙。他像一尾鱼滑入深潭,凭着半年前最后一次送绣品时记下的模糊路径,在迷宫般的回廊与假山间潜行。心跳在死寂中擂鼓,每一次落脚都轻得如同叹息,生怕惊醒了蛰伏在黑暗中的恶兽。
终于,他摸到了后园最偏僻角落的一处低矮耳房。窗棂残破,糊窗的桑皮纸被寒风撕扯出呜咽的裂口。一丝微弱得几乎熄灭的烛光从缝隙里漏出来,像垂死者微弱的呼吸。
墨北的心被那烛光狠狠揪紧。他屏住呼吸,指尖颤抖着,极轻、极轻地叩了叩那扇腐朽的木门。
门内死寂了一瞬。随即,响起一阵慌乱的、细碎的声响,是赤脚踩在冰冷地面上的声音,伴随着极力压抑却控制不住的抽气声。门栓被拉开一条细缝,露出一只眼睛——那只曾盛满星光的杏眼,此刻只剩下惊惶、恐惧和无边的疲惫。
“酒儿……”墨北的声音哽在喉咙里,嘶哑得不成调。
门猛地被拉开一条更大的缝隙。颜酒单薄得像一片随时会碎裂的枯叶,裹在一件洗得发白、明显不合身的旧衣里,赤着脚站在冰冷的地上。她瘦得脱了形,曾经红润的脸颊深深凹陷下去,只剩下颧骨支棱着,在摇曳的烛光下投下浓重的阴影。
“北哥?你……你怎么……”她声音抖得厉害,下意识地就要关门。
墨北却已一步抢入,反手迅速掩上门。狭小、潮湿、散发着霉味的斗室瞬间将他们包裹。他急切地抓住她冰凉的手腕,想把她拉近些,借着桌上那盏如豆油灯的光,看清她的模样。
“别!”颜酒触电般猛地一缩,用力想抽回手,动作间,宽松破旧的领口被扯开些许。
昏黄的光线下,墨北的瞳孔骤然收缩成针尖。就在那锁骨下方,一道狰狞的、暗紫色的鞭痕,如同丑陋的毒蜈蚣,蜿蜒着爬进更深的衣襟里。那绝不是新伤,边缘已泛出陈旧的青黑,皮肉扭曲地翻卷过。
一股冰冷的、狂暴的怒意瞬间冲垮了墨北所有的理智。他猛地抬手,指尖带着无法抑制的颤抖,就要去碰触那道伤痕。
“别碰!”颜酒发出一声短促的惊叫,像受伤的小兽,猛地向后退去,后背重重撞在冰冷的土墙上。她死死揪紧自己的衣领,指节因为用力而泛出惨白,嘴唇哆嗦着,眼中是深不见底的恐惧和屈辱,“别看……求你了,北哥……别看……”
那恐惧像一盆冰水,浇灭了墨北的怒火,却点燃了另一种更深的、撕心裂肺的痛。他僵在原地,伸出的手停在半空,指尖冰凉。他想问,想怒吼,想将那个名字的主人千刀万剐,可所有的话语都堵在喉咙里,化作一阵阵窒息般的疼痛。
“谁干的?”这三个字,仿佛是从他牙缝里生生磨出来的,带着铁锈般的血腥气。
颜酒只是拼命摇头,泪水断了线般无声滚落,砸在布满灰尘的地面,洇开一小团深色的湿痕。她死死咬住嘴唇,不让一丝呜咽泄露出来,瘦弱的肩膀无法抑制地剧烈颤抖着。
墨北的呼吸急促起来,胸膛剧烈起伏。他不再追问,猛地解开自己肩上那个鼓鼓囊囊的蓝布包袱,动作近乎粗暴地抖开。几件半旧的粗布衣服散落出来,接着,是几张小心折叠、印着官印的文书——那是他视若生命的秀才凭证。最后,一小堆散碎的铜板和几块小小的银角子哗啦啦滚落在破旧的床铺上,发出沉闷的撞击声。那是他半年里抄书、代人写信、甚至去码头扛包,一个铜板一个铜板攒下的全部家当。
“跟我走!”他斩钉截铁,声音压得极低,却带着不容置疑的决绝,每一个字都像烧红的铁钉砸在地上,“就现在!天涯海角,我们逃出去!”他的眼睛死死盯着颜酒,里面燃烧着孤注一掷的火焰,仿佛要将这令人窒息的黑暗和这吃人的高墙一同烧穿。
“走?”颜酒像是听到了世上最可怕的笑话,猛地抬起头,泪水冲刷过的脸上只剩下惨烈的绝望。她非但没有靠近,反而像躲避瘟疫般,用尽全身力气狠狠推开墨北伸过来的手,力道大得让他一个踉跄。“逃到哪里去?他们会打死你的!王家的打手……官府的画影图形……北哥,你刚中了秀才,你有前程!不能毁在我这个……”她的话音戛然而止,“残花败柳”四个字像烧红的烙铁,烫得她无法出口,只化作一声破碎的呜咽,身体沿着冰冷的土墙滑坐到地上,蜷缩成一团,抖得如同秋风里最后一片叶子。
前程?墨北看着散落一地的文书和铜钱,看着眼前这个被折磨得只剩下一口气、却还在拼命把他往外推的姑娘,只觉得一股巨大的荒谬感和无力感像冰冷的潮水,瞬间淹没了他。他十年寒窗,悬梁刺股换来的功名,他视为改变命运钥匙的秀才文书,在这一刻,在这个散发着霉味、见证着人间至暗的斗室里,显得如此苍白可笑,轻飘飘如同一张废纸!它连他心爱的姑娘都护不住,连一个微小的、卑微的“逃”字都撑不起来!
什么锦绣前程?什么光宗耀祖?这吃人的世道,连一份干干净净、想护住所爱之人的力气,都要从他们骨血里榨干!
“前程?”墨北喉咙里发出一声古怪的、像是笑又像是哭的抽气声,那声音嘶哑干涩,像破旧的风箱在拉扯,“这狗屁的前程,抵不上你一根头发丝!”他猛地蹲下身,不顾颜酒的推拒,伸出双臂,用一种近乎笨拙却又无比坚定的力道,将那个颤抖的、冰冷的身躯用力地、紧紧地拥进怀里。他用自己的旧外衫裹住她,像包裹一件失而复得却已遍布裂痕的稀世珍宝,动作轻得不能再轻,仿佛怕多用一分力,她就会在自己怀中彻底碎裂。
颜酒僵硬的身体在他怀中猛地一震,那强撑的、冰冷的抗拒外壳,终于在这不顾一切的拥抱里寸寸瓦解。她紧绷的脊背瞬间垮塌下去,像被抽掉了所有的骨头,额头抵在他同样剧烈起伏的胸膛上。一声压抑到极致的、如同幼兽濒死的呜咽终于冲破了她紧咬的唇关,细碎地逸了出来。紧接着,是第二声,第三声……最终汇成一片绝望的、无声的滂沱。滚烫的泪水迅速浸透了他单薄的衣衫,灼烫着他的皮肤,一直烫进他早已千疮百孔的心底。
墨北的下颌死死抵着她枯草般干涩的发顶,咬紧的牙关尝到了浓重的铁锈味。他睁大眼睛,望着破窗外那片浓得化不开的、令人窒息的黑暗。没有月光,没有星光,只有无边无际的、沉重的墨色,像一个巨大的、冰冷的铁盖子,严丝合缝地扣在这片土地上,扣在他们绝望相拥的方寸之间,压得人喘不过气,看不到一丝缝隙。
斗室里,只剩下两个绝望灵魂紧拥着汲取最后一点微温的轮廓,和那被厚重黑暗吞噬、无声流淌的泪。
……
墨北也自顾不暇。
县衙的师爷很快“登门拜访”,言语客气却透着不容置疑:“墨相公新晋秀才,才学出众,县尊大人甚是看重。如今朝廷有旨意下来,正需仰仗墨相公这样的俊才效力。”一份份誊抄公文、整理税册、协助丈量土地的差事接踵而至,美其名曰“历练”,实则将他牢牢绑在衙门最底层的事务性泥潭里,耗费他本可用于思考营救颜酒或另谋出路的精力与时间。微薄的“润笔费”仅够糊口,他连贿赂王家看门小厮的钱都凑不齐。
这时,京中一道旨意如晴天霹雳,直达州府:为筹备皇家庆典,限令各地三个月内上贡“西山云锦”百匹。这“西山云锦”乃江南名产,工艺繁复,价值千金,溪水镇所属的偏远小县根本无人会织造,更遑论百匹之数!州府官员为保乌纱,将压力成倍下压,分摊到各县的数额已远超实际能力。县令焦头烂额,便将这“不可能完成的任务”当作“考较”新晋秀才能力的“机会”,强压给了墨北。
负责督办此事的,是一位从京城来的内监“干办”。此人贪婪刻薄,视地方官员如仆役。他住进县衙,每日山珍海味、索要无度,将本就不充裕的经费消耗大半。他明知任务无法完成,却将责任完全推给地方,动辄以“延误皇差,抄家灭族”相威胁,逼迫县令和墨北等人“无论如何”也要凑。齐
王员外作为本地最大的豪强,掌控着大量土地、商铺和人脉。他早已觊觎几户自耕农的好田,更对墨北这个可能威胁他权威(尤其是关于颜酒)的新秀才心怀忌惮。当得知墨北负责筹办“云锦”贡品,需要大量银钱采购原料和聘请工匠(尽管本地并无工匠)时,王员外看到了机会。
他暗中指使手下
哄抬物价:将本地唯一能用作替代的次等丝绸价格抬至天价。
煽动佃户:散布谣言,说墨北为完成任务,要强征“织锦税”,引得人心惶惶,几户小地主和自耕农联合抵制,甚至发生小规模冲突。
阻挠外援:当墨北试图联络邻县或州府可能的货源时,王家利用商路关系,或高价截胡,或散布墨北“办事不力、信誉极差”的流言,使其处处碰壁。
王员外甚至“好心”地向那位内监“干办”暗示:任务延误,皆因墨北办事拖沓、能力不足,且可能中饱私囊。本就急于找替罪羊的内监,立刻将矛头对准了墨北。
面对内监的怒火和无法完成的死局,县令为了自己的前程和身家性命,毫不犹豫地选择了牺牲墨北。他将所有采购记录、交涉文书(其中不乏王家阻挠的证据,但县令选择无视或销毁)整理成册,将“办事不力、延误皇差、贪墨经费(实为内监消耗和王家哄抬)”的罪名,悉数扣在墨北头上。衙门里其他胥吏、师爷,或慑于县令和王家权势,或本就嫉妒墨北的功名,或自身也曾受过压迫而变得麻木,无一人为墨北说话。他们甚至配合着提供一些模棱两可的“证词”,坐实墨北的“罪责”。
墨北试图以秀才身份申辩,但县令一句“功名乃朝廷所赐,今尔触犯天颜,辜负圣恩,功名安能护汝?”便彻底堵死了他的生路。那曾被视为希望的功名,在真正的权力碾压下,薄如蝉翼,一击即碎。
……
又过了月余,一个深秋的清晨,寒霜浓重,白茫茫地铺满了溪水镇的屋顶和石板路,冷得刺骨。王家那扇专走污秽杂物的黑漆角门,“吱呀”一声被拉开,沉重而缓慢,声音在清冷的空气中传得老远。
两个佝偻着背、面无表情的老仆,费力地抬着一卷破旧的草席出来。那草席裹得不算严实,一头露出几缕枯草般失去光泽的黑发,另一头,一只苍白、瘦小、布满青紫痕迹的赤脚无力地垂落下来,脚踝细得仿佛一折就断。那只脚在清晨凛冽的寒风中微微晃荡着,像一片枯萎凋零的叶。
草席被随意地扔上一辆吱嘎作响的破板车,车轮碾过结霜的石板路,发出单调而空洞的“咯噔”声,朝着镇外乱葬岗的方向,慢吞吞地驶去。车辙在霜地上留下两道模糊的湿痕,很快又被更浓的霜气覆盖,了无痕迹。
就在那板车吱嘎声渐渐消失在镇口薄雾中的同时,另一阵截然不同、却同样令人心头发紧的声响,在镇西墨北赁居的小院门口炸响。
“哐哐哐!”急促而粗暴的砸门声,如同催命的鼓点。
“墨北!开门!奉上命,即刻押解入京听勘!”官差嘶哑的吼叫带着不容抗拒的蛮横,划破了清晨的死寂。
院门被从里面拉开。墨北站在门内,身上只穿着一件单薄的青衫,头发略有些凌乱,脸色是一种近乎透明的苍白,眼下是浓重的青黑。他异常平静,仿佛早已预料到这一刻,又仿佛灵魂早已抽离。他抬眼,越过凶神恶煞的官差,目光投向镇东那座高墙大院的方向。那里,除了森然的屋脊和冰冷的瓦片,什么也看不见。
他什么也没说,只是默默地转身,拿起门边一个早已收拾好的、同样打着补丁的灰布小包袱,轻轻搭在肩上。动作间,他微微停顿了一下,目光落在墙角——那里,静静躺着一小截褪了色的红头绳,是颜酒翻墙那夜,挣扎间遗落的。
他没有去捡。只是深深地、深深地看了一眼,仿佛要将那抹褪色的红刻进骨血里。然后,他沉默地走向门口虎视眈眈的官差,伸出双手。
冰冷的铁链“哗啦”一声套上他的手腕,沉重而刺骨。他被粗暴地推搡着,踉跄地汇入清冷的街道。街坊们紧闭的门窗后,无数双眼睛在缝隙中窥视着,带着麻木、畏惧或一丝兔死狐悲的凉意。墨北低着头,看着自己脚上那双同样沾满尘土的旧布鞋,一步步踏过清晨冰冷的石板路。每一步,都像是踩在昨日那板车留下的、早已被霜覆盖的湿痕上。
京城的路,迢迢千里,每一步都踏在刀尖上。墨北被押解着,如同牲口,穿过无数城镇的麻木目光。官差们押解途中得了急信,脸色骤变,押解的脚程陡然加快,鞭子抽得空气噼啪作响。墨北知道,那金銮殿上轻飘飘的一句话,下面便有无数的鬼蜮伎俩层层加码。他被推出来,成为那个注定要承接雷霆之怒的“罪魁”。
刑场设在京城西郊。深秋的风卷着沙砾,刀子般刮过空旷的场地。枯草在风中伏倒,发出呜咽般的声响。四周是黑压压看热闹的人群,嗡嗡的低语汇成一片冷漠的海洋。
墨北被推搡着跪在粗糙的砂石地上。他衣衫褴褛,脸上带着长途折磨后的污垢和疲惫,但脊梁却挺得笔直。他拒绝了那碗浑浊的断头酒,只微微扬起脸。远处,京城巍峨的轮廓在灰蒙蒙的天色下显得无比巨大而冰冷,像一头蹲伏的、吞噬一切的巨兽。而更远的方向,是南方,是溪水镇的方向,是王家高墙的方向,是乱葬岗上那座新起的、小小的、无名的坟茔。
一丝极淡、极飘忽的笑意,如同水面的涟漪,在他干裂的唇边缓缓漾开,驱散了脸上所有的阴霾与不甘。那笑意里没有恐惧,没有怨恨,只有一种尘埃落定后的苍凉和解脱。
他望着那片虚无的南方天空,像是看到了什么,又像是什么都没看。清朗却嘶哑的声音,不高,却奇异地穿透了场上的嘈杂,清晰地落入每一个人的耳中:
“天为罗帐地作衾……” 他顿了顿,唇边的笑意加深了些许,带着一种近乎温柔的决绝,“……下一世,不做读书人。”
监斩官皱起眉头,似乎嫌他聒噪,猛地掷下了手中猩红的令签。
“斩!”
朱笔勾决的文书被风吹落一角,轻飘飘盖过那裹着草席被野狗撕扯的尸骸;而南方浑浊的河水里,一盏写着“王”字的白灯笼正无声地沉入水底。