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药》
秋天的后半夜,月亮下去了,太阳还没出,只剩下一片乌蓝的天;除了夜游的东西,什么都睡着。华老栓忽然坐起身,擦着火柴,点上遍身油腻的灯盏,茶馆的两间屋子里,便弥满了青白的光。
“小栓的爹,你就去么?”是一个老女人的声音。里边的小屋子里,也发出一阵咳嗽。
“唔。”老栓一面听,一面应,一面扣上衣服;伸手过去说,“你给我罢。”
华大妈在枕头底下掏了半天,掏出一包洋钱,交给老栓,老栓接了,抖抖的装入衣袋,又在外面按了两下;便点上灯笼,吹熄灯盏,走向里屋子去了。那屋子里面,正在窸窸窣窣的响,接着便是一通咳嗽。老栓候他平静下去,才低低的叫道,“小栓……你不要起来。……店么?你娘会安排的。”
老栓走到街上。街上黑沉沉的一无所有,只有一条灰白的路,看得分明。灯光照着他的两脚,一前一后的走。有时也遇到几只狗,可是一只也没有叫。天气比屋子里冷多了;老栓倒觉爽快,仿佛一旦变了少年,得了神通,有给人生命的本领似的,跨步格外高远。而且路也愈走愈分明,天也愈走愈亮了。
……
到了丁字街口,便匆匆忙忙的买了个鲜红的馒头,里面似乎还热乎着。他托在手里,像托着个宝贝,快步往回赶。
回到茶馆,小栓已经坐起身,脸上黄中带白,没有一点血色。华大妈赶紧接过馒头,用筷子挑开,里面果然是些暗红的东西。“小栓,快吃罢,吃了就好了。”
小栓木然地张开嘴,一口一口地吃着。老栓和华大妈在一旁盯着,眼里满是期待。
日子一天天过去,小栓的病却不见好转。那馒头,终究没能救他的命。
出殡那天,华大妈去给儿子上坟,在附近的另一个坟头,看到一个花白头发的老妇人,也在默默烧着纸钱。那是夏瑜的母亲,夏瑜是几天前在丁字街口被处决的革命者。
两座坟,一左一右,都静静地卧在荒草丛中。微风拂过,带来几声乌鸦的哀鸣,在空旷的原野上回荡。
华大妈不知道,她给儿子治病的“药”,沾着的是一个为了改变这个麻木的社会而牺牲的年轻人的血。而那个年轻人的牺牲,在大多数人眼里,不过是给病者提供了一剂荒唐的“药引”。
这社会的病,远比小栓的病更重,却找不到一剂真正的“药”来医治。
秋深了,风里带着一股子枯草和泥土混合的冷硬气息。华老栓的茶馆照旧开着,只是柜台后的灯盏,总比从前暗了些。小栓的咳嗽声没了,屋子里空出的那块地方,像个填不满的窟窿,冷风总往里面钻。
华大妈比先前更沉默了。她每天照旧扫地、擦桌子,可眼神常常空落落的,落在小栓生前坐过的那张板凳上,半天回不过神。
这天傍晚,街面渐渐静下来,只有几个酒客还在店里低声说着话。华老栓蹲在门口,吧嗒吧嗒抽着旱烟,烟锅里的火星明明灭灭,映着他皱纹更深的脸。
“听说了吗?前阵子砍头那姓夏的,家里人来收尸,就埋在西关外那片乱坟岗子。”一个酒客压低了声音,“有人说他是造反的,活该;也有人说,他是为了咱们这些穷人才……”
“嘘——”另一个人打断他,朝四周看了看,“别瞎说,这年头,祸从口出。”
华老栓捏着烟杆的手猛地顿了一下。西关外,乱坟岗子……他想起小栓出殡那天,那个在坟前烧纸的花白头发老妇人。心里像被什么东西扎了一下,闷闷地疼。
他忽然站起身,没头没脑地往屋里走。华大妈正在收拾碗碟,见他脸色不对,忙问:“怎么了?”
老栓没说话,径直走到里屋,从床底下拖出一个破旧的木箱,翻找了半天,拿出一个用布包着的东西。解开布,是半块干硬的馒头,颜色已经发黑,上面那点暗红的痕迹,像干涸的血。
这是那天小栓没吃完剩下的。华大妈见了,眼圈一下子红了:“留着这个干啥……扔了吧。”
老栓捏着那半块馒头,手指微微发抖。他想起丁字街口那抹刺眼的红,想起小栓吃馒头时木然的脸,想起那个坟头前孤独的背影。嘴里像含了黄连,苦得他说不出话。
夜渐渐深了,酒客们走光了。茶馆里只剩下一盏孤灯,照着两个沉默的老人。风从门缝里钻进来,呜呜地响,像谁在哭。
老栓最终还是把那半块馒头扔进了灶膛。火苗舔了上去,很快就烧成了灰烬。可他总觉得,有什么东西,像烧不尽的烟,在屋子里弥漫着,呛得人心里发堵。
西关外的乱坟岗子,那两座新坟该又添了些新草了吧。华老栓望着窗外漆黑的夜空,第一次没再想什么“药”。他只是觉得,这夜,怎么就这么长呢。