政务处理中心。
“啪”的一声，一叠纸被扔上办公桌。
气氛说不上压抑，但没有人说话。
过了好一会儿，雷皇从靠着的椅背上起身，轻声说道：“入夜之后，高声喧哗。”
雷狮抿了抿嘴角，偏开目光。
接着，又是一句：“未经通报，动用私卫。”
雷狮轻轻咂了一声，歪过头。
雷皇敲了敲桌面：“扰乱秩序，违反皇宫规定。”
卡米尔悄悄抬眼看向雷狮，雷狮也正垂着眸，两人的视线在不经意间交汇在一起。
雷皇说：“我在想，到底是你越活越小了，还是我因为你以往的表现而高估了你的年龄。”
目光轻轻相错，两人别过眼，嘴角都不由自主地勾了勾。
雷狮清了清嗓，刚要开口，卡米尔便说道：“是我……”
他看了卡米尔一眼，卡米尔也同时止住了声音看向他，目光再次相碰，两个人都愣了愣。
随后，又转向雷皇，不约而同道：“其实……”
双双又是同时一怔，同时转头看向对方，又同时别过脸。
卡米尔看着身侧的地面，浅浅叹了口气。
雷狮望向窗外天空的一隅，扬起了眉梢。
嘴角皆是轻弯，弧度都极相似。
雷皇又叩了叩桌面：“别在这儿像传情报一样眉来眼去的，出来个人正经说话。”
雷狮笑了一声，说道：“罪状您不是都罗列清了吗？罚呗。”
卡米尔张了张口，上前一步说道：“是我到处乱跑，才让大哥担心了。是我的错。”
雷狮双手环胸，抬了抬下巴：“罚我。我是直接起因。”
卡米尔轻蹙着眉，回过头小声道：“就是我……”
雷狮：“你别说话。听我的。”
卡米尔：“可是……”
“咳咳。”
两人同时一静，正眼看向雷皇。
雷皇摸了摸颈间，沉沉扫了他们一眼，缓声道：“知道你们兄弟情深，不用特地现给我看。明天各交上一份书面检讨，体会一下纸短情长。”
卡米尔微微张嘴，最后还是垂下眼低声应了。
雷狮偏了偏头，“嚯哦”了一句，漫不经心地耸耸肩。
雷皇说：“以及，清理好城堡里的走廊，两层，你们自己挑。”
两人同时答应了下来。
“好了，你们可以走了。”雷皇说，“不过雷狮，你记得，今年的秋巡你是一定要参加的。”
两人本来已经走到了门边，听到这话都顿了顿，雷狮皱着眉，回过头：“哈啊？”
雷皇说：“现在民众对你的期待值很高，我不规定你要做什么，但你必须去露个面。”
雷狮随意答应了一声，一手拢上卡米尔的肩：“那现在可以走了？”
雷皇点点头，卡米尔略微偏过眼，朝雷皇微微颔首。
·
清理走廊本身不是什么难事，虽然麻烦而且耗体力，但两人都经常训练，独立性也强，并不太在意这种工作。
容易让人介怀的是，身为皇族却要在众目睽睽之下做仆从的活计，会在心理上造成某种打击。
雷皇的用意就是在此。
然而他注定会失望，雷狮和卡米尔在某些时候可以心很大，能够自由自在地调节想法以保持松快的心情。
两人很快清理好了走廊，甚至还有时间闲嗑，去放回工具的时候雷狮还在念叨：“……我草稿都打好了，你怎么还上赶着认错？你绕得过那老狐狸吗？乖乖站我后面不行？闹别扭的时候没见你对我这么千依百顺的……”
卡米尔一边点头，一边“嗯，嗯”地答应着，雷狮又说：“还有，自己没做过的事情就不要乱认，什么到处乱跑，你不就乖乖在我院子里猫着么是我自己没找到……不过你确实乱跑了。以后还跑不？”
对这件事情雷狮不知怎么的特别执着，甚至固拗出了一股孩子气。卡米尔浅浅地笑了笑，说：“当然。我保证过的啊。”
雷狮这才点点头，把话题转向另一方面：“秋巡的时候，你和我一起去？”
卡米尔怔了怔：“……嗯。”
“虽然麻烦，但有机会出去多看看皇宫外的世界也好。”雷狮说道，目光投向壁窗外，“省得被这么个小地方禁锢住了。”
卡米尔眨了眨眼，随着雷狮的视线望向前方：“嗯。”
他低声说道：“你要去哪里，我都可以一起。”
半生青苔的砖墙被映得古朴，远方的夕阳垂落，将目之所见镀成暖黄。
·
秋季的出巡，是雷王星皇族的一项重要安排。
正是古老的丰收的季节，人民欢庆的时刻。虽然随着技术的不断发展，秋天的真正工作与以往相比并没有什么特别，但传统的含义仍然延续，成了刻在骨血中的情怀。
“其实就是为了找个理由名正言顺地玩耍，不说得高大上一点怎么显得像官方。”雷狮如是说。
卡米尔无法反对，只好沉默着点点头。
与祭祖的宁静严谨不同，这次的巡游甚是隆重，气氛也热闹不少，规划的路线也更长，红毯从城堡门口一直铺到城中主街道上。围观的群众也情绪高涨，面容都泛起激动的红润。
装饰华丽的花车一顶一顶缓缓驶出，底座特意架高，即使两侧列了不少卫兵，人们还是能清晰地看到花车上坐着的人们。
各位贵族弟子及重臣也都花费了心思打扮，女孩子们几乎个个盛装，本就姣好的姿容配上极名贵的各式珠宝和定制礼服，把整个皇城都映得晃亮。
男子虽没那么多繁重的讲究，却也各有各的精致方式，礼服特地修出腰背的线条，衣领堪堪系到喉结，衬衣间微微露出怀表细细的链条，嘴角敛着几分含蓄的笑，梳平了一头鸟窝，收了往日的嬉怒乖张，端的是人模狗样，迫切地向全城人民展示自己的颜值巅峰。
雷狮收回视线，啧了一声：“一群骚包。”
卡米尔：“大哥，你扣子没扣稳。”
刚鄙视过骚包们的人面不改色地把手伸向胸口，摸索着扣上扣子后，又不动声色地把腰部皱起的里衣抚平。
队伍终于完全驶出城堡，雷狮不由自主地松了口气，转身看向卡米尔的时候感觉整个眼睛都舒爽了，觉得他简直是这溜油光水亮里的一股温润清流。
把他带过来真是个明智的选择。雷狮暗想。
前方忽然爆发出一阵欢呼，随后听到错杂着的尖叫：“看看看！是二皇子！”
“二皇子啊——！！！”
“呜呜呜呜天知道我有多喜欢他……”
“光是看到他我心情都明亮起来了啊——”
被扰得皱起了眉，雷狮烦躁地抬起眼，看见前方的二皇子笑得游刃有余，一边挥手一边应答互动，还从车上扯下鲜花抛向人群，引起阵阵高呼。
“……”
雷狮扯了扯嘴角，暗道这本事他不服不行。
然而不久后他就听到有人高喊：“看看看后面的那个！是三皇子对吧！！！”
“哇三皇子！！！”
“有生之年！！！快快快相机准备好……”
雷狮面无表情，一手撑在窗沿，目光低沉，落在前方。
围观的人渐渐静了，但表情都变得更加虚浮，细小的话语波浪一样荡开。
“哇……”
“他他他真好……”
“天啊怎么会这么帅……”
“我我我想嫁给他……”
“你想得美他是大家的……”
“好一头拱了我心窝的北方独狼……”
然而独狼对此一无所知。卡米尔偏过头看了人群一眼，默默地挪开一些。
还没坐稳便被一把擒住肩，随后便听雷狮问道：“你干嘛呢？”
卡米尔张了张嘴，犹疑道：“我……他们，不是要看你吗……我坐远一点，他们就能看清了……”
雷狮拧起了眉，语气不善：“哈啊？谁跟你说要这样的？”
卡米尔颤了颤眼睫：“我……”
“我不管，这是我的车。”雷狮揽住他，半个身子挨到他身上，“是我叫你坐上来的，你就要和我坐一起。”
卡米尔眨了眨眼，低声应道：“……好的。”
说着，便向雷狮身边坐近了些。雷狮略微满意地挑了挑眉，手臂慢慢拢紧了些。
车队在全城人民的注目中，行至城郊的别墅群。
这里居住着大量富商和科研工作人员，虽然政治身份都是平民，但是他们为全球经济的发展作出了主要贡献，说是手握星球命脉也不为过。
人们陆续从花车上下来，以雷皇为首，队伍向前方行去。
别墅群中的代表们已经列队，为首的两位是知名资本家，向雷皇恭敬地鞠躬行礼，微笑道：“能够亲身前来欢迎您，是我们的毕生荣幸。”
雷皇也微笑着颔首，身侧，宁亲王和礼亲王同时上前，递上手中的物品。
“来自皇族的一些心意，感谢你们为星球的付出。”
立刻有人上前接过，又有序地退向一旁。两位代表略侧过身，向别墅区内伸出手。
“我们为前来的大家准备了丰盛的午宴，晚间依旧会保持着这高度的热情——请进。”
雷皇笑着搭上前来邀扶的手，长长的队伍缓缓而动，逐渐流入别墅群。
作为雷王星的统治者，星球象征、最高领袖以及群民的精神支柱，雷皇的地位自不用说。
另外就是他最重视的两位臣员。
宁亲王，他的亲生兄弟，也是星球各项基础事业的建设者，不辞辛劳而且亲和的形象根植于民众心中。
礼亲王，已逝皇后的兄长，继承了家族独有的锋利眼眸，自有着一种利落干净的气质。虽然很少听说他具体做过的事情，但星球大量创新性工程的背后，都有他的主笔。
三个人自然就是这次宴会的重点，前来敬酒的人络绎不绝。以至于其他人身边都显得有些冷清，年纪较小的皇族子弟自发凑成一团一团瞎侃，盘算着晚上的活动。
不知不觉就待了很久，实在无聊，而大人们的宴会明显还要很久才结束，雷狮斜眼看向身旁慢慢戳着碎骨头打发时间的卡米尔，慢慢挨近了他，低声说：“待会儿，我们出去玩，怎么样？”
卡米尔想了想，说道：“好。去哪儿？”
“怎么不知道去哪儿就说好。”雷狮嘀咕着，继续道：“反正，先出去。这儿太没意思了。”
卡米尔点点头，和雷狮一起从座位上起身。雷狮用通讯仪给雷皇留了消息，接着便和卡米尔一起溜出了别墅群。
负责雷狮的守卫见状也撤离跟了上去，在他们周边不远不近的地方，恰好能保护他们的安危，又不会打扰他们。
从城郊来到一侧街道，两旁渐渐变得热闹，开始出现各色小摊，人也多了起来。
雷狮忽然拉住卡米尔朝一处指去：“哎，我们之前是不是没玩过那个？”
那是一个自行车出租处，摊主是个老爷爷。卡米尔怔了怔，应道：“啊，是没去过。”
“那去试试。”雷狮拉着他就走，径自到摊主身边租车去了。
被问到租几辆的时候他才反应过来，问卡米尔：“你会骑么？”
卡米尔摇摇头，雷狮单手叉着腰，微皱了眉说道：“那就不能一起骑了啊，我还想比一比呢……算了，我载你，就当观光了。”
他说着一抬腿跨上自行车，脚尖点着地面，“上来啊。”
卡米尔眼神动了动，嘴唇也微微抿起。片刻后答应了一声，慢慢在后座上坐好。
老爷爷慈眉善目，笑起来时让人感觉很亲近，将一顶帽子戴到了卡米尔头上，把上面垂下的穗打成一结：“这孩子生得可真细致。秋老虎毒着哟，当心晒坏了。”
卡米尔扶了扶帽檐，抬头露出一双蓝莹莹的眼，浅浅弯起嘴角：“谢谢。”
车身微微一动，随后稳稳向前，上空飘来雷狮的声音：“坐好了。”
卡米尔应了一声，手指握住后座旁翘起的细杆。
雷狮骑得不快，是很悠闲的速度。行人从眼前掠过，方才的摊位开始缩小。卡米尔望着前方，问道：“我在皇宫里没见过自行车。大哥，你是怎么学会的？”
雷狮笑了一声，说：“很久以前，我母亲有一辆——当然她只是让我玩而已。她说有的事情，多摔一摔，就会了。而且，能会一辈子。”
卡米尔眨眨眼睛，默念着这句话。
他们出了城门，雷狮说道：“我们到田野去——明天他们也会一起过去，我怕到时候，就不太好玩了。”
城门外的世界，似乎都是新奇而且值得探索的。此前卡米尔就只去过他母亲埋葬的地方，因此那大片的金色稻田涌入眼帘时，他不由得吃了一惊。
临近傍晚，山坡旁悬起的太阳不再光芒刺目，转而变成一种微醺的昏黄，映暖了整个天空，粉紫的云霞由深至浅向高空呈现出渐变的色泽，层次分明，壮阔而不失温柔。
稻田绵延成海，铺陈目之所及，心里像是铺开了一层温软绒绒，连同整个人都要沉醉在这漫山遍野之中。
车身突然一晃，卡米尔猝不及防地撞上前去，心底一惊，反应过来的时候已经紧紧抱住了雷狮的腰，整个脸都贴在他的后背上。
他有些慌张，却只听到少年清亮的笑声，在上方回旋飘扬。
“对了嘛，这才是坐好——来，我们要下坡了——”
话音一落，卡米尔便感受到路的倾斜。车速陡然增加，两侧的景物飞快落在身后。微猛的风抚在脸上，他眯起眼睛，莫名体会到了某种放空的自由。
他们在一处田边停下。雷狮放下车，走上前，抬头望向面前的群山与云天，半侧的脸沐浴在醉人的光辉之下，眼中盈溢着渴望与舒闲。
卡米尔站在他身后，目光一瞬不瞬，全都汇在他眉目间。
视线里雷狮忽然回过头，卡米尔一惊，条件反射地低下头，垂落的帽檐挡住了他的神情。
他松了口气，从帽檐下探出视线，恰恰看到雷狮的下半张脸，和微微勾起的嘴角。
那弧度太动人，谁都不敢直接对上，只从角落里悄悄窥摹，便足以消化很长一段时间。
回程的时候他一上车便伸手抱住了雷狮的腰。雷狮脊柱一僵，之后便再无反应，腿一蹬，车又再向前驶去。
卡米尔把帽檐向上推了推，从缝隙里注视着雷狮的背影，以及那随风扬起的短发，以漫天落霞为背景。
·
还回自行车时，卡米尔摘下帽子，想了又想，还是问道：“爷爷，这顶帽子……”
老爷爷乐呵呵地笑着，摆摆手：“送给你啦。”
卡米尔愣了愣，心中猛地涌上一种暖意，但仍微颤着声音说道：“谢谢……但还是，我买下来吧，这个多少钱啊……”
老爷爷一直笑着，把帽子重新给他戴上：“没事的，就送你了。别和老头子争，不知道为什么，我一看到你，就觉得特别喜欢。不知道以后你还会不会来了，就当作个纪念吧。”
卡米尔张了张嘴，眼眶有些热，捂着帽子还想说些什么，雷狮便揽住了他，说道：“别辜负了人家的心意啊。走吧。”
老爷爷笑着点点头，雷狮对他颔首笑了笑，拍拍卡米尔的肩：“天快黑了，该回去了。”
卡米尔抿着嘴唇点了点头，抬眼又看了一眼老爷爷，细声说着“谢谢”，和雷狮一起离开。
走出一段距离后，雷狮忽然说：“你父母可能以前经常来这里。”
卡米尔心里一颤，抬起头看向雷狮。
雷狮看着他，隔着帽子抚了抚他的头，浅笑道：“这个年纪的老人，看人，看事，真的就凭着一股感觉了。这是种很灵性的东西，说不清。那个爷爷，可能以前经常看到你父母，而且很喜欢他们。而你身上带着和他们相似的感觉，所以，他才想要对你好。”
他摸了摸卡米尔的帽檐：“如果这么说来，这算是你父母留给你的东西啊。”
卡米尔低下头，声音有些闷，细细地传出一句：“哦。”
发觉有些异样，雷狮俯下身，问道：“……怎么？”
垂着头的人半晌没说话，随后，传来轻轻一下吸鼻子的声音。
雷狮睁大了眼，更低下头去。
帽檐下，卡米尔抬起眼，黄昏微暗的光线中，那双蓝眼睛里水光分明。
“没事。”他眼眶微红，嘴角却带着微笑。
雷狮和他对视着，轻轻的话语飘在耳旁。
“我只是在想，原来秋天，还挺美的呀。”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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