课间的学堂里偶尔会出现一些笑语，不过总归算不上吵闹。卡米尔将控制屏上显示的内容浏览一遍后，正要翻页，屏幕却毫无动静。
他怔了怔，又试了几遍，还是没有反应。
……不会是坏了吧？
他心下有些急，手指划动的力度也不由自主增大，忽然听到身侧有个声音说道：“这是怎么啦？”
动作一顿，卡米尔微微偏过头，轻声开口：“……二皇子。”
“哎呀呀——又是这恼人的称呼。”二皇子嘴上这么说着，却依然挂着那标志性的笑，在卡米尔身边轻轻弯腰：“不过，现在好像是你比较烦恼。”
“……”
转念一想，卡米尔指了指控制屏，说：“这个，不知道为什么，好像翻不了页。”
“哦？我看看。”二皇子伸手在屏幕上点了点，随后笑道：“是这样的，你看到下面这个标志了吗？你不小心碰到锁定键了吧。”
顺着他的指示往屏幕的左下角看去，果然看到了一个半透明的锁头的图案。从未知道有这么个东西，卡米尔愣了愣，二皇子已经触了上去，几个按钮跳出又消失后，那个锁的图案也跟着不见了。
“看，这样就好了。”
二皇子对他笑了笑，卡米尔试着将手指在屏幕上滑动，轻巧地翻到了下一页。
“……谢谢。”
“哎呀，哪用这么客气。”二皇子笑道，“还有什么不懂的，以后都可以多问问啊。”
卡米尔淡淡地弯了弯嘴角，是一个礼节性的表情。刚要回过身，余光恰巧瞥见一道身影从身边掠去。
他目光顿了顿，身影的主人似乎发现了他的注视，低头斜来一眼。
那一眼中似乎掺杂了许多情绪，略微的烦躁、轻视，自行拼凑出一股冷傲的意味，但是离那种境界又好像总差了那么一点儿。
二皇子也是微微一愣，随即熟稔地笑道：“哎，是大哥呀！”
听到比较顺耳的声音，太子的目光略略缓了缓，但瞟过卡米尔后，又变得阴冷起来。
他一甩袖袍，冷哼道：“现在居然还有连控制屏都不会用的人，真不知道生来是干什么的。”
几声窃笑响起，卡米尔视线一转，是那几个之前经常欺负他的人。
他岿然不动，二皇子却是有些不知所措，尴尬地坐在原地，正拉扯起笑要对太子说些什么，一道冷厉的声音忽然响起：
“堂堂太子殿下，不需要通过贬低他人来抬高自己吧？”
太子眼神猛地一凝，随即缓缓投向学堂的另一端。
雷狮啪地合上书本，半侧的脸上嘴角微微挑起，流转的目光从眼尾斜下，从任何角度看都像是睥睨。
学堂里莫名地渐渐安静。
卡米尔不动声色地收回目光，在控制屏页面上点选了标记。
太子嘴唇动了动，过了一会儿，才一字一顿道：“你什么意思？”
从前欺负卡米尔的那群人稍稍动了动，软虫一般蠕着挨近太子身边。为首的胖子一脸谄媚地凑上前道：“太子殿下哪有抬高自己啊？太子殿下本来就是这么优秀……您可是第一个学完今年课程的人啊，听家父说，雷皇陛下经常带您一起出现呢，谁都没有这样的待遇……”
旁人的夸奖一向能使他感到受用，太子稍稍舒展了眉眼，下巴也微微扬起，一派傲然的姿势。
其他人也连忙附和着，话语中的恭维奉承毫不加掩饰。
“呵。”
刺耳的声音再一次响起，太子随之沉下了目光。
雷狮将书本拍在桌面，站起身面向他们，嘴角始终勾起，一步一步缓缓走来。
“元帅从来不用细述自己的功绩，只有虾兵蟹将才会聚众吹嘘。”
太子眯起眼睛，目光里像是藏了利刃尖刀。
雷狮在卡米尔身后站定，一手顺势搭上他的椅背，微微抬头直视太子。
“况且，”他轻轻一笑，唇角弧度锋利，“古人说过，人因为博学才谦逊。”
那么，从某个方面解释，不谦逊即意味着孤陋寡闻。
太子显然听懂了他的指意，脸色微微扭曲：“你——”
“太子殿下。”
一名侍卫匆匆走上前来，恭声通报道：“到了每日去陛下那儿的时间了。”
太子定了定神，随后收回目光，咬了咬牙，转身冷笑道：“那我就先走了——过了时间，父皇见不到我，会着急的。”
他又拂了拂衣袍，提高了语调：“不像有的人，想在哪里做什么都可以。”
随着一众人消失在学堂门外，空气仿佛解冻了一般，重新响起各种低低的话语，气氛又缓了过来。
雷狮盯着门外，半晌后轻笑一声，语调随意：
“真像他说的那么重视，就不用这么大庭广众的特地强调了。”
他移开搭在椅背上的手，顺势垂下视线。
卡米尔也正抬起头，四道目光在空中交汇，一时意味不明。
雷狮眯了眯眼，开口道：“为什么不来问我？”
卡米尔一愣，没明白他的意思。
雷狮看了看桌面，说道：“控制屏里自带使用操作说明，你自己多看看，别真的什么也不懂。”
卡米尔微微张口，没等他应声雷狮便转身离开，貌似心情不好，不想多话。
“……”
不知该如何反应，卡米尔戳了戳控制屏，打开之前看到的内容。
二皇子僵坐着，四处瞟了瞟，干笑道：“那我……先走了？”
卡米尔看了他一眼，点点头：“二皇子再见。”
·
相安无事了挺长一段时间，本以为他们不会再玩那些无聊的把戏，直到又被按上墙壁，卡米尔才知道，有的事情真的会永无止境。
“有段时间没教训你，还他妈跟我们嚣上了？！”
胖子一握拳头就要砸上去，旁边一个细长眼的卷毛一把拉住了他，慌张道：“先别冲动，搞清楚状况再说吧，你忘了上回三皇子……”
“怕了个啥？你真觉得他会帮着这崽子？”胖子一拳砸在了卡米尔肩上，“再说了太子也看这人不爽呢，不如我们帮着教训……”
接着，凌乱的拳脚相继砸到身上。大概是因为这段时间过得太舒服，痛感似乎比以前更剧烈。卡米尔皱紧了眉，推扯间有人一拳砸到了身侧的袋子，他脸色一凝，立刻抬腿朝那人踹了过去。
“啊——！”
没料到以往逆来顺受的幼兽会突然反击，被踢出摔到一旁的那人一脸错愣，反应过来后神情渐渐变得狰狞，猛地扑了过去：“你竟然敢踢我——”
卡米尔冷眼看着他，抬手捂了捂袋子，接着四肢就被桎梏住。
他被紧紧抵在墙上，敞开了面门，身旁是此起彼伏的怪叫：
“给你按住了，上来随便打！有我们看着呢不怕他使坏，你尽管出气！”
随身的袋子被扯落到一旁，卡米尔睁大了眼睛，用力扭动手臂，却无法抽移分毫。
那人阴阴地笑了起来，挥着拳头就要上前——
后颈突然被狠狠一擒。
未及他反应，就被拎着脖子抡到群人脚边。
他看到同伴们目露惊骇，然后一个接着一个地被拉扯、打踢，哀嚎着捂着身体蜷缩在地。
自己的肩突然被用力一踩。
喀啦。
他分不清这是骨骼碎裂还是错位的声音。
随后，冷硬阴沉的话语，缓缓萦绕在头顶。
“享受着全星球最优越的教学待遇，却净做这些不入流的事情……多少生灵还在温饱线上挣扎，多少贫苦的人渴望着学习，你们真该和他们换换命。”
被摔在一边的卷毛神情惊恐，挪动着和另一个同伴挨在一起，颤抖着小声道：“怎么回事？三皇子怎么又来了？上次，他好像还没这么生气……”
狭小无人的走廊就这么一点地方，那细细的声音分毫不差地传到了雷狮耳里。
他冷冷一扬眉，嘴角的笑容狂狷凌厉，目光刺骨得仿佛数九寒冰。
“这星球是已经变天了？什么时候……轮得到你们来揣测我的脾性？！”
所有人皆是浑身一颤，瑟缩着不敢出声。
雷狮深呼一口气，挪开了脚，垂下眼帘，冷冷吐声：
“滚。”
不敢有一秒钟的迟疑，几个人拖上同伴，带着一身伤连滚带爬地逃离。
视线里终于清静。雷狮侧过眼，看着靠在墙边的身影。
卡米尔低喘着气，抬眼和雷狮对视。
随后，他艰难地撑起身，跌跌撞撞地跪坐到一旁，拾起散落开的袋子，直到从里面拿出控制屏，仔仔细细打量一番，才不动声色地松了口气。
他转过头看向雷狮，举了举控制屏，嘴角弯起浅浅的笑。
“看，没坏。”
水蓝的双眼漾着波光，一眨不眨地大睁着，衬着周身的伤，宛如污泥中清澈碧亮的水晶。
雷狮张了张嘴，止住了即将漫出口的话语。
硬着的一颗心，猝不及防地碎裂而开。
·
住所内。
“懒得绕过去叫医生了，疼就忍着。”
上次用的药还留下了一部分，雷狮半跪在卡米尔面前，举着棉签在卡米尔额前轻轻涂抹，一边微皱着眉：“怎么你每次都伤在头上，看来真的是长得太矮。”
“……”
卡米尔颇觉无言以对，只好轻轻眨了眨眼。
熟悉的蚀痛感再次传来，他眼睫颤了颤，撑着沙发的手也渐渐地捏紧。
雷狮手上顿了顿，随即不自觉地放轻了动作。
片刻后，还是开口问道：“很疼？”
卡米尔微微一愣，轻声说：“忍着了。”
“……”
雷狮抿了抿嘴，赌气般硬声说道：“那别忍了，痛就说。”
卡米尔看着他，忽然轻轻弯起嘴角，露出一个和软的笑。
心里有种微妙的别扭，雷狮僵举着手臂，微皱了眉。
那双盛了水一般的蓝眼睛明晃晃地近在咫尺，让他怎么也无法集中注意力。捏着棉签的手指紧了紧，雷狮啧了一声，说道：“你闭眼。”
“……”
心下一阵莫名其妙，卡米尔悄悄觑了眼雷狮阴沉沉的脸色，还是乖乖合上了眼皮。
那片夺目的光彩被遮起，面前也就不再那么难以直视。雷狮继续涂抹着药，视线在不经意间下移。
闭上了眼睛的孩童，少了那眼中迸发出的伶俐，看起来恬淡安静，脸颊的轮廓柔和滑润，肤色也是细腻白皙，像是古典画里圣母怀中的天婴。
只是轻轻地看上一眼，仿佛灵魂都能被治愈。
手上的动作不知不觉变缓，思绪在时光流转间蔓延寂秘。
他恍然想起许多年前，母亲在他耳边留下的话语。
“当你忽然觉得时间过得很慢很慢，那一定是因为你在眼中镌刻下了无与伦比的美丽。”
·
看得出来雷狮不常做这种活，但处理得还算看得过去，大概是真的见多识广，什么都能上手而且都做得还行。
卡米尔抬手触了触额上的绷带，看到雷狮又回到了书桌前，做着自己的事情。
他知道雷狮默许他继续留在这里，于是便自觉地挪到书柜前，翻找想要看的书。
顶层有一本书极厚，书脊上烫金的字几乎都被磨掉了。卡米尔忽然来了兴趣，爬上梯子去拿。
书被塞得极紧，用力抠了好一会儿才把它拖出来。卡米尔一手拿着书，另一只手去把歪斜的书本推直，手上的书里忽然簌簌落下了什么东西。
他一惊，低下头去，只见地上散落了许多纸张，而手里的书骤然薄了一层。
卡米尔微微凝神，缓缓爬下梯子，坐在地上把纸张收敛起来，看清上面的内容后蓦然睁大了眼睛。
好一会儿，他才站起身，拿着那叠纸张来到雷狮身边，轻声唤道：“大哥。”
雷狮往旁边斜过眼，正好对上卡米尔唇角浅浅的微笑。
“愿意和我解释一下么？”
熟悉的图纸，被递到了面前。
·
雷狮翻开那叠图纸，轻轻一笑。
“居然这么快就被你发现了啊。”
一页页精细复杂的图案，慢慢展现在眼前。
皇宫的地形和结构，整个皇城的布局和军队排列，由皇宫出城的数条不同的路……还有一张全球的地图。
有的是用卫星图打印出来的，有的是手绘，但非常细致，比例几乎是一模一样。
卡米尔轻声道：“难怪我画得那么乱七八遭，你都能一眼看出是什么。”
雷狮拎着一张纸晃了晃，笑得漫不经心：“只要和这皇宫相关，就算再打上几层码，我都能认得出来。”
卡米尔笑了笑，没有说话，只是静静地看着他。
手上的动作渐渐停了下来，雷狮看向窗外，开口道：“为了搞出这些东西，我去找了许多当年修建皇宫的工匠所写过的书，还特地辅修过绘画。”
他挑起嘴角，偏头看着卡米尔。
“没错，我是想离开这里，一直都想，甚至差点儿成功。”
他手指轻点着桌面上的纸张，说道：“我的人生一直都有两套方案。最好是能离开，然后天涯海角，随风逐浪。如果不能离开——”
他目光闪现出几分侵夺，缓声道：
“那就清理前路，圈地为王，固土封疆。”
“我要么就做自己喜欢的事情，要么就成为站得最高的那个人。”他歪头一笑，“然后再去做自己喜欢的事情。”
“而这两套方案，都需要长久的积淀。”
卡米尔垂下眼帘，轻声道：“我之前疑惑过，老师们都在夸你天赋超群，为什么你却比很多人都要努力。”
雷狮耸了耸肩，“那你现在知道了？”
静默了片刻，卡米尔轻轻点了点头。
“’人的天赋有如野生的花草，它们需要学问的修剪。‘”
雷狮诧异地投来一眼，卡米尔弯了弯嘴角，说道：“我在书上读到的。”
眉眼不自觉地展开，雷狮收回了目光，轻笑道：“确实是这个道理。”
莫名有一种被夸奖的淡淡欣喜，卡米尔垂下头，堪堪掩饰着即将扬起的笑意，忽然听见雷狮说道：“那我能问问你，对将来有什么规划么？”
微微一怔，卡米尔抿了抿唇，随即抬起眼道：“如果我说，我想寸步不离地追赶上你，你会不会觉得我不自量力？”
双眼之中有着些微的颤动，却始终坚定地直视前方。
雷狮微侧着头和他对视，片刻后轻笑一声，抬起手臂撑住脸颊。
“谁知道呢。”他看着桌面，手指在控制屏上轻点，“毕竟，’没有伟大的愿望——‘”
“’——就没有伟大的天才。‘”
不同的声音，于此刻频率相同，说出一样的话语。
雷狮再次偏过头，卡米尔微微一笑，似海的眸中星光乍起。
相视着弯起嘴角，彼此的目光中都容不下世界，停留的只有对方的眼睛。
谁都没有意识到，他们已在此时，为将来无数次生死交关的默契，铺垫了开头与起因。
窗外的嫩叶正从枯枝中伸起，迎春花香弥散在葱茸绿茵。
——是新的一季。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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