意识像是被泡在温水里,暖融融的却抓不住边际。
陈铁柱先是听见细碎的风铃声,叮叮当当的,不像出租屋楼下早点摊的铁皮棚被风吹的哐当声,倒像是寺庙檐角的铜铃在月光里摇晃。他费力地睁开眼,发现自己正躺在一片软绵绵的云絮上,不是记忆里那张塌陷的弹簧床。
“醒了?”
苍老的声音带着笑意飘过来,像晒过太阳的棉絮,暖烘烘的。陈铁柱猛地坐起身,云絮被压出个浅浅的坑,又慢悠悠地弹回来。他这才看清,不远处盘膝坐着个道人,银白色的头发和胡须连成一片,却根根分明,像用月光纺成的丝线。
道人穿着件洗得发白的道袍,领口袖口都磨出了毛边,倒比他那件卷边 T 恤顺眼得多。最奇的是道人的眼睛,明明浑浊得像蒙着层雾,却又像能看透人心似的,正笑眯眯地盯着他。
“你…… 你是谁?” 陈铁柱的声音发紧,他下意识地摸了摸口袋,想掏手机照照自己是不是还穿着那身皱巴巴的睡衣,却摸了个空。身上的衣服不知何时换成了件粗布短打,倒有几分像武侠剧里店小二的打扮。
“老夫陆压。” 道人捻着胡须,指尖划过处,云絮里竟开出朵半透明的小白花,“你这后生,倒有意思,梦里都抱着本破书啃。”
陆压?陈铁柱脑子 “嗡” 的一声,这个名字在他翻烂的《封神演义》里见过!他猛地扑过去想跪,却忘了身下是云絮,一滑差点滚下去,被道人伸手轻轻一托,就像被羽毛垫着似的稳稳落回原地。
“神…… 神仙?” 陈铁柱的眼镜滑到鼻尖,他慌忙扶了扶,镜片后的眼睛瞪得溜圆。出租屋的霉味、蛋炒饭的油味全消失了,空气里只有淡淡的松木香,吸一口连肺叶都觉得清爽。
陆压道人笑了,胡须跟着颤巍巍的:“算不得什么神仙,不过是个闲人。见你小子执念太深,梦里都在念叨什么‘黄蓉’‘小龙女’,倒让老夫来了兴致。”
陈铁柱的脸 “腾” 地红透了,想起睡前还对着赵敏抢婚的段落发呆,连耳根都烧得发烫。他张了张嘴,想说点什么辩解,却发现舌头像打了结,只能干巴巴地搓着手,活像被老师抓包上课偷看小说的小学生。
“罢了罢了。” 陆压道人摆了摆手,掌心凭空出现个巴掌大的玉葫芦,葫芦嘴一歪,倒出颗圆滚滚的金丹,在他手心里滴溜溜打转,“老夫千年难得管回闲事,看你这后生虽活得窝囊,心眼倒不算坏,便给你个机缘。”
金丹散着柔和的金光,映得陈铁柱的脸忽明忽暗。他咽了口唾沫,心脏 “咚咚” 地撞着嗓子眼,突然想起金庸小说里的桥段 —— 奇遇!这是主角标配的奇遇啊!
“前…… 前辈,您是说……” 他的声音抖得像秋风里的落叶,手指不受控制地绞着粗布衣角。
“许你个愿。” 陆压道人把玩着金丹,眼睛半眯着,“但凡老夫能办到的,都替你了了这桩心事。”
愿望?陈铁柱的脑子像被重锤砸过,嗡嗡作响。他第一反应是想让现实里的日子好过点 —— 涨工资、脱单、让亲戚闭嘴…… 可这些念头刚冒出来,就被另一个更汹涌的想法冲得烟消云散。
他想起桃花岛的碧海潮生曲,想起古墓里的寒玉床,想起光明顶上的漫天箭矢,想起黑木崖的月冷风急。那些在出租屋里反复咀嚼的文字,此刻像活过来似的,在眼前翻腾成一幕幕鲜活的画面。
“我……” 陈铁柱深吸一口气,眼镜片上蒙了层水汽,他猛地抹了把脸,声音突然变得清亮,“我想去金庸的武侠世界!”
陆压道人挑了挑眉,手心里的金丹转得更快了:“哦?那里刀光剑影,可比你这现世凶险得多。”
“我不怕!” 陈铁柱的声音带着豁出去的决绝,“我想亲眼看看桃花岛的桃花,想…… 想和书里的那些姑娘说说话。” 说到最后几个字,他的声音又低了下去,耳根红得快要滴血。
他没敢说 “发生暧昧关系”,这话对着神仙说出来,实在臊得慌。可那点藏在心底的龌龊念想,却像藤蔓似的缠上来 —— 他想看看黄蓉狡黠的笑,想瞧瞧小龙女清冷的眼,想知道赵敏的裙摆拂过手背是什么触感。
陆压道人却像是看穿了他的心思,忽然哈哈大笑起来,笑声震得云絮都在摇晃:“好个‘说说话’!后生倒是坦诚。那你可知,江湖儿女情长,最是磨人?”
“我知道!” 陈铁柱把胸膛挺得老高,像在宣誓,“就算是磨人,也比在现世里当透明人强!” 他想起公司年会上被同事推搡着表演节目,站在台上连灯光都觉得刺眼;想起地铁里被情侣挤到角落,只能盯着自己磨破的鞋跟发呆。
那样的日子,他一天也不想再过了。
陆压道人看着他眼里的光,捻胡须的手停了下来。那光芒太亮,不像在出租屋里蔫头耷脑的样子,倒有几分江湖少年的意气。他忽然屈指一弹,手心里的金丹 “嗖” 地飞出去,在陈铁柱眉心轻轻一点。
一股暖流顺着眉心淌下去,像被温水浇透了似的,从头顶暖到脚心。陈铁柱只觉得浑身的骨头都在发酥,那些常年加班攒下的腰酸背痛,竟全都消失了。
“既如此,老夫便送你一程。” 陆压道人的声音仿佛从很远的地方传来,“穿梭诸天,随心而行。只是记住,江湖路远,人心叵测,莫要丢了自己的本分。”
陈铁柱还没来得及道谢,脚下的云絮突然剧烈地旋转起来。他看见陆压道人的身影渐渐模糊,银白色的胡须在风中飘成一片,最后听见那句缥缈的声音:“去吧,莫负了这江湖……”
天旋地转的感觉比宿醉还难受,陈铁柱死死闭着眼,耳边是呼啸的风声,像有无数把剑从身边掠过。他感觉自己的身体被拉长又压缩,像是塞进了滚筒洗衣机,五脏六腑都错了位。
不知过了多久,风声突然停了。
陈铁柱重重地摔在地上,疼得他龇牙咧嘴。他趴在地上喘了半天,才敢慢慢睁开眼。
鼻尖萦绕着泥土和青草的气息,混着点淡淡的马粪味。眼前是青石板铺成的路,坑坑洼洼的,缝隙里还长着些蒲公英。他缓缓抬起头,看见不远处的酒旗在风里招展,上面用墨汁写着两个歪歪扭扭的大字 ——“悦来”。
悦来客栈?
陈铁柱的心脏猛地一跳,他挣扎着爬起来,低头看见自己还穿着那身粗布短打,双手虽然粗糙,却没有了常年敲键盘磨出的茧子。他踉跄着跑到客栈门口的水缸边,趴在缸沿往下看。
水面映出的人脸有点陌生 —— 还是塌鼻梁,还是普通的眉眼,但眼睛里却亮得惊人,像有团火在烧。下巴上的胡茬没了,皮肤透着股健康的麦色,倒比现实里顺眼了不少。
“客官,打尖还是住店?”
店小二的吆喝声在身后响起,带着浓浓的江湖气。陈铁柱猛地回头,看见个系着蓝布围裙的小伙计,肩上搭着条油腻的抹布,正一脸好奇地看着他。
阳光穿过客栈的木窗棂,在地上投下斑驳的光影。远处传来马蹄声和吆喝声,夹杂着几声清脆的铜板碰撞声。
陈铁柱扶着水缸沿,指尖因为用力而泛白。他深吸一口气,胸腔里灌满了带着烟火气的风。
不是梦。
他真的来了。
来到了这个他在出租屋里翻来覆去念叨了无数遍的江湖。
陈铁柱咧开嘴,想笑,眼泪却先掉了下来。他赶紧用袖子擦掉,转身朝着店小二,努力挤出个还算自然的笑容:“先…… 先来二斤熟牛肉,再来坛女儿红。”
话音刚落,他忽然想起什么,手忙脚乱地摸向腰间 —— 空空如也。
坏了,忘了问陆压道人要盘缠了!
店小二脸上的笑容顿时淡了下去,抱着胳膊上下打量他,眼神像在看个吃霸王餐的无赖。陈铁柱的脸又红了,正想找个地缝钻进去,突然听见街对面传来一阵清脆的笑骂声。
“你这傻小子,连账都算不清,还敢出来买东西?”
那声音娇俏又灵动,像风铃撞在玉石上,好听得让人心尖发颤。
陈铁柱猛地转过头。
街对面的糖葫芦摊前,站着个穿鹅黄衣衫的少女,梳着双丫髻,手里正拎着串晶莹剔透的糖葫芦,笑盈盈地看着身边的少年。阳光落在她脸上,连绒毛都看得清清楚楚,那双眼睛弯成了月牙,狡黠又明亮。
陈铁柱的呼吸瞬间停了。
这眉眼,这神态,像极了…… 像极了书里写的那个人。
少女像是察觉到他的目光,转过头来,视线直直地撞进他的眼里。那双灵动的眸子先是闪过一丝好奇,随即皱起眉头,像看什么稀奇物件似的打量着他。
陈铁柱的脸 “腾” 地又红了,慌忙低下头,心脏 “咚咚” 地快要跳出嗓子眼。
鹅黄衣衫…… 张家口…… 悦来客栈……
他脑子里只剩下一个念头 ——
他好像,撞上了故事的开头。