高晞月蜷缩的身体几不可查地颤抖了一下。她没有立刻回答,也没有回头,只是缓缓地、极其缓慢地睁开了眼睛。月光下,那双琥珀色的眸子里没有惊惶,没有泪水,只有一片枯竭般的平静和深深的疲惫。
良久,她才用一种极其沙哑、几乎不像她自己的声音开口,没有承认,也没有否认,而是问了一个风马牛不相及的问题:
“皇上……可曾听说过……庄周梦蝶?”
弘历眉心紧锁,不明白她为何突然说起这个,耐着性子冷声道:“休要顾左右而言他!”
高晪月却仿佛没听到他的斥责,依旧望着窗外模糊的水色,自顾自地说了下去,声音飘忽得像一缕烟:“昔者庄周梦为胡蝶,栩栩然胡蝶也。自喻适志与!不知周也。俄然觉,则蘧蘧然周也。不知周之梦为胡蝶与?胡蝶之梦为周与?”
她顿了顿,声音里带上了一丝极淡的嘲讽,不知是嘲人还是自嘲:“臣妾有时也会想,此刻躺在这里的,究竟是昔日那个愚蠢张扬、最终一杯毒酒了残生的高晞月,还是……只是一场大梦初醒,误入此间的孤魂野鬼?”
弘历浑身一震,瞳孔骤然收缩:“你胡说八道什么!”他心底那根最敏感的弦被拨动,厉声喝道,“妖言惑众!朕看你是疯了!”
“疯了?”高晞月终于缓缓转过头,看向他。月光照亮她的脸,苍白,消瘦,却有一种异样的清醒和冷静,“或许吧。若按常理,一个蠢钝如猪、只会争风吃醋的高晞月,如何能认得那些草药?如何能懂得借力打力?如何能……在皇上眼皮底下,演这么久这场戏?”
她每问一句,弘历的脸色便阴沉一分。这些问题,正是他日夜煎熬的根源!
“臣妾若说,臣妾并非昔日之高晞月,皇上信吗?”她看着他,眼神平静得可怕,“臣妾来自一方陛下无法想象的天地,浑浑噩噩间,便被塞进了这具即将油尽灯枯的皮囊里,被告知需完成其未了之心愿,方能得解脱。”
她轻轻笑了起来,笑容惨淡而凄凉:“陛下可知,原身的心愿是什么?不是圣宠,不是权势,只是……活下去。堂堂贵妃,竟卑微至此。可她试过了,争过了,结果呢?不过是一杯穿肠毒药,无声无息地死在某个角落。”
“所以,我只能演。”她的声音低下去,带着无尽的倦意,“演柔弱,演无知,演依赖……演一切能让我活下去的样子。因为我知道,只有让陛下觉得我无害、可怜、甚至有用,我才能在这吃人的地方,挣得一线生机。”
她抬起眼,再次看向他,目光坦诚得残忍:“那些药,是我为自己调的。原身的身体早就被掏空了,太医院的方子不过是隔靴搔痒。我需要更快地好起来,才能继续演下去。惊马之事,与我无关。至于皇后……我不过是将她做过的事,稍稍透出一点风声给陛下罢了。陛下圣心独断,自有明鉴,何须我一个小女子置喙?”
一番话,石破天惊。
没有求饶,没有辩解,只有一种近乎破罐破破摔的、将血淋淋真相全部撕开的坦然。
弘历僵立在原地,脑中嗡嗡作响。借尸还魂?完成心愿?来自另一方天地?
这简直荒谬绝伦!是他听过最匪夷所思的托词!
可偏偏……偏偏又能完美解释所有疑点!为何性情大变,为何突然通晓那些稀奇知识,为何能有那般精湛演技……甚至,为何她看向他时,眼神深处总有一丝与依赖崇拜格格不入的疏离和冷静。
若她所言为真……
一股寒意顺着脊椎窜上头顶。他竟与一个……不知是何物的“东西”,同床共枕了这么久?甚至……心生怜惜?
强烈的排斥感和帝王尊严受辱的愤怒瞬间淹没了他。
“荒谬!”他猛地拔出腰间佩剑,剑尖直指榻上之人,寒光凛冽,映照着他杀意沸腾的脸,“妖孽!安敢欺朕!”
剑尖离她的咽喉只有寸许,冰冷的剑气激得她皮肤起栗。
高晞月却闭上了眼睛,长长的睫毛在苍白的脸上投下脆弱的阴影,唇角甚至勾起一丝极淡的、解脱般的弧度:“能死在陛下剑下,也好过……继续这场无望的戏码。”
她不再说话,静静等待最终的审判。
殿内死寂,只有两人粗重的呼吸声和窗外细微的风声。
弘历握剑的手稳如磐石,眼中杀机翻涌。只要再往前一寸,这个迷惑他、欺骗他的“妖孽”便会香消玉殒。
可是……
她的手曾经那么冰凉,小心翼翼地替他按揉额角。 她捧着香包时,那笨拙又期盼的眼神。 她扑入他怀中,放声大哭时的颤抖。 还有她方才那句“……只是……活下去”……
那些画面不受控制地闪过脑海,与他滔天的杀意疯狂对抗。
剑尖,微微颤抖起来。
他发现自己,竟然……下不了手。
不是因为相信她那套鬼话,而是因为……即便一切都是假的,那些短暂的、让他感到安宁和温暖的瞬间,对他而言,却是真实的。
杀了她,不过是证实了自己被彻底愚弄的事实,并亲手毁掉了那一点虚假却珍贵的慰藉。
良久,良久。
“哐当”一声,长剑掉落在地,发出刺耳的声响。
弘历踉跄后退一步,脸色灰败,仿佛瞬间被抽干了所有力气。
他看着她依旧闭目等死的模样,胸口堵得发痛,最终只从牙缝里挤出一句破碎的话:
“朕……不会杀你。”
说完,他像是无法再多待一刻,猛地转身,几乎是逃也似的冲出了涵虚朗鉴斋,消失在浓重的夜色里。
殿内,重归死寂。
高晞月缓缓睁开眼,看着地上那柄泛着冷光的宝剑,又看向空荡荡的殿门。
眼底,一片空茫。
赌赢了。
却也……彻底输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