石菖蒲和艾草很快被栽种在咸福宫殿廊下的陶盆里。老宫人尽心,挑选的都是植株健壮、香气浓郁的。几场春雨过后,便舒展出勃勃生机,清冽辛烈的气味随风散入殿中,冲淡了往日浓郁的藥味。
高晞月似乎真的对这些能“安神”的花草上了心,时常由茉心搀扶着在廊下站一会儿,看看它们的长势,偶尔还会依照那几本杂书上的零星记载,询问老宫人几句养护之法,问得浅显甚至有些外行,老宫人一一恭敬回答。
这些细微动静,自然依旧被人默默记下,送至御前。
养心殿内,弘历看着近日关于咸福宫的记录,眉宇间的沉郁似乎散了些许。西北军报带来的焦躁,在处理不完的政务间隙,偶尔会被这几分带着生趣的琐碎小事稍稍冲淡。
他甚至在某次批阅奏折疲累时,无意间对李玉提了一句:“咸福宫那边,倒是有点活气儿了。”
李玉何等机灵,立刻笑着应和:“是啊,贵妃娘娘心慈,连花草都照料得这般精神。听说还时常对着那几本书用功呢,虽说不一定看得懂,这份静心养性的劲儿却是好的。”
弘历不置可否地“嗯”了一声,目光却再次落在那份记录她询问石菖蒲习性、并让人尝试制作干花香包的密报上,指尖无意识地敲了敲桌面。
这日午后,皇帝竟又翻了婉嫔的牌子。
这次侍寝依旧不尽如人意。陈婉茵紧张得打翻了茶盏,应答更是颠三倒四。弘历兴味索然,早早让她退下,独自在养心殿后殿喝了会儿闷酒。
翌日,他头痛欲裂,心情更是恶劣。朝会上因粮草调度之事申斥了几名大臣,回到养心殿仍是面色不虞。
李玉小心翼翼地奉上醒酒汤,低声道:“皇上,咸福宫一早送了个香包来,说是贵妃娘娘依着古方做的,里头放了晒干的石菖蒲和艾叶,气味清冽,或许能缓解头痛……您看?”
若是往日,这等来自妃嫔的、近乎讨好试探的小玩意儿,弘历多半会置之不理,甚至心生厌烦。但此刻,他正被头痛和烦躁折磨,想到那日雪夜她窗下的绿意,和她笨拙翻书的样子,鬼使神差地,竟点了点头。
“拿来。”
那香包做工算不得精巧,用料也只是普通的杭绸,针脚甚至有些歪斜,一看便知并非出自宫中绣娘之手,倒像是主人亲手缝制。凑近鼻尖,一股清冷提神的香气混合着淡淡的药草味弥漫开来,不算顶好闻,却奇异地压下了他胸口的烦恶与额角的抽痛。
弘历握着那枚小小的、略显朴拙的香包,怔忡了片刻。
他仿佛能想象出,那个病弱的女人是如何笨拙地对照着书页,挑选草药,又一针一线地缝制这个香包。目的或许只是为了讨好,手段也幼稚,却带着一种……笨拙的真心?
他忽然想起她吓哭的模样,想起她指着书页认错草药的懵懂,想起她因永璜好转而纯粹庆幸的泪眼。
在这充满算计与虚伪的后宫,这份蠢笨和浅薄,反倒成了最特别的存在。
“告诉她,朕……用了,尚可。”他将香包搁在案头,语气依旧平淡。
李玉心中讶异,面上却不显,恭敬应下:“嗻。”
消息传到咸福宫,高晞月正对着窗外一株新开的月季出神。
听到皇帝的回应,她只是淡淡应了一声,并无多少喜色。
福珈却有些激动:“主子,皇上收下了!还说了‘尚可’!”
“嗯。”高晞月收回目光,指尖轻轻拂过月季花瓣上的露水,“不过是恰逢其会,罢了。”
她从未指望一个小小香包能如何,不过是又一次恰到好处的“试探”和“示好”。在他心烦头痛时送去,成功率自然高些。而“尚可”这个评价,也正在她预料之中——不失帝王身份,又隐约透出一丝接纳。
足够了。
又过了两日,皇帝竟主动来了咸福宫,依旧是在午后。
他进来时,高晞月正坐在窗下,对着那本《梦溪笔谈》蹙眉,手里还拈着一片干枯的艾草叶子,似乎在比对什么。听到动静,她慌忙起身,书页和艾叶散落一地,脸上带着猝不及防的惊慌。
“臣妾参见皇上……”
弘历的目光扫过地上散落的书页和草药,又落在她因窘迫而微微泛红的脸颊上,语气竟比往日温和了些:“在看什么?这般入神。”
高晞月手忙脚乱地捡着书页,声音细弱:“臣妾……臣妾胡乱看着解闷……这书上说艾叶能……能止血……臣妾瞧着和咱们宫里的好像……就……”她越说声音越小,像是觉得自己做了蠢事,无地自容。
弘历弯腰,拾起一页掉在他脚边的纸,上面正巧绘着一种草药图形。他看了一眼,又看向她窗台下那丛生机勃勃的艾草。
“形似而神非。”他淡淡道,“书中记载多为野生,你宫中栽种,水土不同,形态略有差异也是常理。”
高晞月抬起头,眼中带着懵懂的惊讶和一丝不易察觉的崇拜:“皇上……您懂的真多……”
弘历看着她那纯粹崇拜、毫无杂质的眼神,心中那点因朝务带来的郁气又散了几分。他难得有兴致,又多说了几句关于草药习性的话。
高晞月听得“认真”,不时点头,虽然问出的问题依旧幼稚浅薄,却极大地满足了帝王那点微妙的教导欲和优越感。
直到李玉在外轻声提醒时辰,弘历才起身离开。
临走前,他瞥了一眼案头那枚她亲手缝制的、略显歪扭的香包,脚步微顿,却什么也没说。
送走圣驾,高晞月脸上的懵懂崇拜瞬间褪去。
她走到案前,拿起那枚香包,指尖轻轻摩挲过上面粗糙的针脚。
窗外的艾草,在夕阳下散发着辛烈的气息。
鱼儿,似乎终于开始习惯这饵料的味道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