涟漪

高晞月的“病情”虽未痊愈，但已不再整日昏沉，偶尔能在暖阁内坐片刻，进些清淡饮食。

太医每日请脉，脉案上的措辞也从“危殆”变为“虚羸需缓缓调养”。皇帝再未亲至，赏赐却恢复了，依旧是不温不火的一些药材补品。

一切仿佛又回到了侍寝之前的状态，平静得近乎诡异。

高晞月不敢有丝毫松懈。她知道，那双眼睛仍在暗处盯着她。每一次用药，每一次进食，她都表现得格外谨慎，甚至带着惊弓之鸟般的疑惧，仿佛被上次的病重吓破了胆，对任何入口之物都心存戒备。

这日，茉心端来一碗新熬的燕窝粥。高晞月拿起银匙，舀起一勺，却迟迟不送入口中，只是怔怔地看着，眼神惶恐。

“娘娘？”茉心轻声唤道。

高晞月像是被惊醒，手一抖，银匙掉回碗里，发出清脆的撞击声。她猛地抓住茉心的手腕，指尖冰凉：“这粥……这粥是谁经手的？熬煮时可曾离开过人眼？”

茉心立刻道：“娘娘放心，是奴婢亲手熬的，寸步未离。”

高晞月却依旧不放心，又让她取来银针细细试过，确认无误，才小口小口地、极其缓慢地用了小半碗，期间几次停顿，仿佛在忍受极大的心理压力。

茉心看得心酸，背过身去悄悄抹泪。

这一切，自然被无声无息地报了上去。

养心殿内，弘历听着李玉的低禀，面上无波无澜。

“看来是真吓着了。”他淡淡评价了一句，听不出是信了，还是没信。

他转而问起另一件事：“长春宫近日如何？”

李玉躬身：“皇后娘娘依旧静心礼佛，并无异常。只是……前日内务府往各宫分发夏日用度，按例减了长春宫三成。皇后娘娘未曾言语，但其身边掌事宫女素练，言语间似有微词。”

弘历冷哼一声：“朕还没死呢，就惦记着份例了。”

他沉吟片刻，忽然道：“传朕旨意，皇后禁足期间，克己复礼，朕心甚慰。长春宫用度，恢复如常。”

李玉一怔，随即应下：“嗻。”

这道旨意再次震动了后宫。皇后虽未解除禁足，但恢复用度，无疑是一个强烈的信号——皇上对皇后的态度，有所软化。

一时间，前往长春宫请安问候的妃嫔又悄然多了起来，虽仍不能入内，但宫门外时常可见等候的身影。

高晞月听到消息时，正对着窗外一株新绿的芭蕉出神。

皇帝这是在敲打她，也是在平衡后宫。抬举皇后，压制她这个刚刚“冒头”的贵妃。帝心似海，深不可测。

她必须做点什么，不能坐以待毙。

又过了两日，皇帝翻牌子，点了婉嫔陈婉茵侍寝。

陈婉茵性子怯懦，素来是宫中的小透明，突然被翻牌，吓得手足无措，一夜侍寝也是战战兢兢，据说皇帝问十句，她答不出一句完整的。

翌日皇帝赏了些东西，便再无下文。

但就在当日下午，高晞月却让福珈准备了一份礼，是一套上好的文房四宝和两本新出的戏本子，派人送去了陈婉茵所住的永和宫。

附上的话也极简单：“闻妹妹得沐圣恩，聊表贺意。妹妹性情柔嘉，日后当常伴君侧，为皇上解忧。”

这话说得四平八稳，甚至有些过于客气和生硬，符合高晞月一贯不算伶俐的口齿。

陈婉茵收到这份来自高位妃嫔、尤其是近日风头正劲的贵妃的贺礼，更是惶恐不已，连忙亲自到咸福宫门外谢恩，却被福珈以“娘娘病体未愈，恐过了病气”为由拦了回去。

消息很快传开。众人皆道贵妃病糊涂了，竟去拉拢婉嫔那样一个无用之人，真是愈发不得圣心，胡乱投医。

养心殿内，弘历听闻此事，只是挑了挑眉。

“她倒是会挑人。”他语气听不出喜怒，“婉嫔……呵。”

李玉小心问道：“皇上，可要……”

“不必。”弘历打断他，“朕倒要看看，她这步废棋，打算怎么下。”

高晞月这一步，看似蠢笨，却恰好踩在了一个微妙的位置。婉嫔无用，拉拢她毫无价值，反而显得自己落魄。但这恰恰符合她“病重受惊后心智昏聩”的形象。

而她选择在皇帝刚刚示恩皇后之后，去“拉拢”一个刚刚侍寝的低阶妃嫔，其意何在？是向他示弱？还是另有所图？

弘历发现，自己竟有些看不透这个女人的路数了。

他习惯了一切尽在掌握，习惯了下棋之人的绝对权威。如今，棋子似乎隐隐有了脱离控制的迹象。

这种感觉，让他不悦，却又……生出一丝前所未有的兴味。

他屈指，轻轻敲了敲桌面。

“李玉。”

“奴才在。”

“告诉太医院，贵妃既已好转，明日朕去瞧瞧。”