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 昆仑之巅,万年积雪不化,云雾缭绕间,琼楼玉宇若隐若现。此处乃是修仙界至高无上的清虚圣地,亦是新晋仙尊沈玦的道场。
沈玦一袭玄色银纹法袍,静坐于寒玉蒲团之上,周身灵气氤氲,如渊渟岳峙。他闭关三百载,终破桎梏,登临至尊之位,俯瞰芸芸众生。修为通天,心念一动便可洞察万里,然而那双深若寒潭的眸子,却总是凝着一层化不开的冰霜,无悲无喜,仿佛世间再无事物能引动他心绪波澜。
今日,他结束了为期九日的周天运转,缓缓睁眼。眸中锐利的神光一闪而逝,随即归于沉寂。他起身,步履无声地走出静修大殿,挥退了欲上前禀事的仙童,信步走向圣地边缘。
那里有一片奇异的桃林,并非凡俗之物,而是以精纯灵气滋养,终年花开不谢,绯云缭绕,芬芳沁人心脾。此乃沈玦成尊后,亲手所植。无人知晓缘由,只当仙尊偏爱桃花清艳。
唯有沈玦自己知道,每一次站在这片绯色烟霞前,心口那沉寂了三百年的旧伤,便会泛起细密而持久的钝痛。他曾以为登临绝顶,便可超脱过往,殊不知有些印记,早已刻入神魂,与修为高低无关。
他步入桃林深处,任由纷扬的花瓣拂过衣袂。林间灵气愈发浓郁,静谧得只闻风吹叶动的沙沙声,以及……一丝极细微的、不同于花叶摩挲的响动。
沈玦脚步微顿,神识如水银泻地,无声蔓延开去。
下一刻,他整个人如遭雷击,僵立原地。
前方一株花开得最盛的古老桃树下,一人半躺在虬结的枝干上,一身素白纱衣几乎与漫天绯红融为一色,却又清晰得刺眼。那人墨发未束,随意披散,衬得一段脖颈白皙如玉。他正晃着一双光洁的小腿,足踝纤细,指尖捏着一颗饱满欲滴的灵桃,低头咬了一口,汁水沾染唇瓣,泛着莹润的光泽。
侧脸轮廓,眉眼弧度,甚至那慵懒闲适的姿态……
分明是……分明是……
沈玦的呼吸骤然停滞,心脏像是被一只无形的手狠狠攥住,痛得他几乎弯下腰去。三百年苦修磨砺出的坚冰心境,在此刻轰然碎裂,露出内里从未愈合的血肉模糊。
是宴秋。
那个在他还是凡间王爷时,被他当作替身,被他肆意伤害,最终在他面前自毁神魂、血溅婚房的暗卫宴秋!
那个让他愧疚悔恨了三百余年,夜夜梦回皆是他冰冷眼神和决绝话语的……宴秋!
他怎么会在这里?他不是早已魂飞魄散了吗?
沈玦几乎是踉跄着上前几步,玄色袍袖下的手指控制不住地剧烈颤抖,他想开口,喉咙却像是被什么堵住,发不出半点声音。
枝桠上的少年似有所觉,停下晃动的双腿,转过头来。
四目相对。
沈玦屏住了呼吸,死死盯着那双眼睛——不再是记忆深处隐忍的浅褐,亦非最后决绝时冰冷的纯黑,而是一双极其干净的、清澈见底的眸子,如同被山泉洗过的琉璃,不染丝毫尘埃,里面只有一丝被打扰的茫然和纯粹的好奇。
“你是谁?”少年歪了歪头,声音清越,带着点刚睡醒般的慵懒,全然陌生。
轰——
沈玦只觉得识海一阵轰鸣。那三个字,像是一盆冰水,夹杂着桃林的芬芳,将他从头浇到脚。所有的激动、狂喜、不敢置信,都在那双清澈无辜的眼眸中冻结、碎裂。
他不认识他。
宴秋……不认识他了。
巨大的失落和更深的痛楚席卷而来,几乎将这位新晋仙尊淹没。他花了极大的力气,才勉强稳住心神,压下翻涌的气血,哑声开口,每一个字都像是从砂纸上磨过:
“一个……故人。”
“故人?”少年眨了眨眼,似乎在努力回想,但很快便放弃了,脸上绽开一个毫无阴霾的、轻松的笑容,“哦。”
他并未深究,反而觉得眼前这个穿着华丽黑袍、脸色苍白、眼神复杂得让他看不懂的人有些有趣。他轻盈地从树上一跃而下,赤足落在铺满花瓣的松软泥土上,走到沈玦面前,将手中那颗被咬了一口的灵桃递过去,笑容纯粹:
“吃吗?很甜。”
莹白的指尖捏着粉红的桃实,递到他唇边,那被咬过的缺口还沾着些许晶莹的汁液。沈玦怔怔地看着那桃,又看向宴秋全然不设防、甚至带着点分享喜悦的脸庞,心脏像是被最柔软的羽毛拂过,又酸又胀,几乎落下泪来。
他曾倾尽所有想去弥补,想去挽回,却只得到一句“恶心”。而如今,忘却前尘的宴秋,竟会将他觉得甜美的食物,分享给一个“陌生人”。
沈玦缓缓抬起仍在微颤的手,极其小心地,避开了那带着齿痕的地方,接过了那颗桃子。指尖不可避免地触碰到对方微凉的皮肤,带来一阵战栗。
“多谢。”他的声音依旧沙哑。
少年看他接了桃子,笑容更盛,转身又蹦跳着回到树下,仰头看着繁花,自顾自地说道:“这里的桃子最好吃了,灵气也足。我每天都要吃好几个。”
沈玦握着那颗尚带余温的桃子,看着眼前鲜活灵动、与记忆中那个沉默压抑、最终决绝冰冷的影子截然不同的宴秋,心中百感交集,五味杂陈。
他不动声色地运转神通,眸底深处有金色道纹一闪而逝,仔细探查眼前少年的神魂。
果然……神魂残缺不全,如同被打碎的琉璃盏,只勉强粘合了最核心的一小块,脆弱得仿佛一阵风就能吹散。其余的部分,早已湮灭在三百年前那场惨烈的自毁中。这缕残魂不知经历了何等机缘,落入凡间,竟依附于此地桃林本源灵气,蕴养出了新的灵体,成了这桃林孕育出的……桃花小仙。
难怪他不记得一切。那样的神魂创伤,能留下一缕残魂重塑灵体,已是天道垂怜,奇迹中的奇迹。
失而复得的狂喜与恐其再度消散的巨大恐慌交织在一起,让沈玦几乎喘不过气。他紧紧攥着那颗桃子,仿佛攥着世间最珍贵的宝物。
“你……”沈玦斟酌着词句,生怕惊扰了这易碎的幻梦,“一直住在这里?”
“是呀!”少年回过头,眉眼弯弯,“我一醒来就在这里啦。这里就是我的家。”他指了指周围的桃树,“它们都是我的家人。”
沈玦心中一阵刺痛。家人……他曾经亲手毁掉了宴秋对“家”的所有念想。
“很好。”沈玦低声说,目光温柔得能滴出水来,“这里很好。”
少年似乎觉得他这个“故人”虽然有点奇怪,但并无恶意,便也放松下来,重新躺回树枝上,享受着阳光和花香。
沈玦没有离开。他就站在那里,静静地看了许久,直到夕阳西下,为整片桃林镀上一层温暖的金晖。
“我明日再来看你。”沈玦轻声道。
少年正昏昏欲睡,闻言迷迷糊糊地“嗯”了一声,也不知听没听清。
沈玦深深看了他一眼,仿佛要将这失而复得的景象刻入神魂深处,这才转身,一步一顿地离开了桃林。
回到清虚宫,沈玦立刻召来了麾下最为信赖的司药仙官。
“不惜一切代价,搜寻所有温养神魂、稳固灵体的天材地宝。”仙尊的声音带着不容置疑的威严,却又隐含着一丝难以察觉的急切,“尤其是对草木精灵有益之物。”
司药仙官虽心中诧异,却不敢多问,连忙领命而去。
自此,威震修仙界的清虚仙尊沈玦,多了一个雷打不动的习惯——每日“路过”圣地边缘的那片桃林。
第二日,沈玦带来了一瓶“千年玉露”,据说是采集晨曦初露,辅以百种灵草精华炼制而成,对精灵修行大有裨益。
他找到正在逗弄一只灵蝶的宴秋,将玉瓶递过去,语气尽量平淡:“此物……或许适合浇花。”
宴秋停下动作,好奇地接过玉瓶看了看,又抬头看向沈玦,清澈的眸子里带着一丝疑惑,歪着头道:“可我是桃树仙,不是花仙呀。”
沈玦一怔,看着对方认真的表情,眼底掠过一丝无奈而宠溺的笑意,从善如流地低声道:“嗯,是我记错了。”
宴秋这才满意,拔开瓶塞,嗅了嗅那沁人心脾的灵气,高兴地眯起了眼:“不过这个很好闻,谢谢你了,故人。”
一句“故人”,让沈玦心头微涩,却又因他毫不设防的接纳而泛起微甜。
第三日,沈玦带来了一串“清心凝神檀珠”,由万年养魂木打磨而成,佩戴于身可安神定魄。
“这个戴着玩吧。”沈玦说得轻描淡写。
宴秋拿起檀珠,触手温润,一股令人心安的气息缓缓流入四肢百骸,他舒服地叹了口气,直接套在了手腕上,大小正好:“好看!戴着也很舒服!”
第四日,是一匣子“百花蜜酿”做的软糕,香甜可口,灵气充沛。
第五日,是一支能自行汇聚灵气的“聚灵白玉簪”……
沈玦仿佛要将过去三百年的亏欠,都弥补在这日复一日的“路过”中。他寻来的每一样东西,都精心考量过,既不会灵气过盛冲击宴秋脆弱的灵体,又对他稳固神魂、增长修为有实实在在的好处。
宴秋从一开始的客气,到后来的熟稔,再到如今,已然将这位每日都来送礼的“故人”当成了桃林的一部分。他会拉着沈玦看他新发现的鸟窝,分享他觉得最甜的桃子,甚至会在沈玦安静听他说话时,毫无防备地靠在对方身边打盹。
每当这时,沈玦总是僵直着身体,连呼吸都放得极轻,生怕惊扰了这份来之不易的宁静与亲近。他会小心翼翼地调整姿势,让宴秋靠得更舒服些,然后垂眸,长久地凝视着那张恬静的睡颜,心中被一种饱胀的、酸涩而甜蜜的情绪填满。
他知道,宴秋不记得他了。这或许是一种惩罚,但更多的,是一种恩赐。
一场让他可以重新开始,小心翼翼地将破碎的瓷器一片片粘合,用最温柔的耐心,去浇灌一朵忘却前尘的桃花的恩赐。
这一日,沈玦带来了一本记载着诸多有趣灵植培育法诀的玉简。宴秋对此表现出了极大的兴趣,抱着玉简看得入神,连最爱的灵桃都忘了吃。
沈玦便坐在他身旁,耐心地为他讲解其中晦涩之处。阳光透过花叶间隙,洒下斑驳的光点,落在两人身上,岁月静好。
“……所以,以此法引导木灵之气,可使花开更艳,果实更硕。”沈玦缓声道。
宴秋抬起头,眼睛亮晶晶的,充满了崇拜:“故人,你懂得真多!好厉害!”
沈玦看着他纯粹的笑容,心中微软,忍不住抬手,想如过去无数次渴望却不敢那般,揉一揉他那头看起来就很柔软的发丝。
然而,就在他的指尖即将触碰到发丝的前一瞬,宴秋却像是突然想起了什么,猛地向后缩了一下,抱着玉简的手臂微微收紧,脸上闪过一丝极淡的、连他自己都未曾察觉的戒备和慌乱。
那动作细微得快如错觉,却像一根针,精准地刺入了沈玦的心口。
他的手僵在半空,最终缓缓落下,若无其事地拂去自己衣袍上并不存在的花瓣。
宴秋似乎也意识到自己的反应有些奇怪,眨了眨眼,那点莫名的情绪很快散去,又恢复了之前的模样,笑嘻嘻地道:“等我学会了,要把这片桃林养得更好!”
“好。”沈玦压下心中的涩意,唇角重新漾开温柔的弧度,“定然极好。”
他明白,有些伤痕,即便记忆忘却,身体的本能或许还残留着印记。无妨,他有的是时间,可以用千百年的光阴,一点点抚平那些深埋的恐惧,让这株桃花,在他的守护下,真正无忧无虑地绽放。
夕阳西下,沈玦告辞离去。宴秋抱着玉简,看着他玄色背影消失在桃林尽头,不知为何,心里忽然空落落的。他低头看了看手腕上的养魂檀珠,又摸了摸发间那支冰凉润泽的聚灵簪,小声嘀咕:
“这个故人……好像真的很好。”
风吹过,桃花簌簌落下,掩盖了少年仙灵低不可闻的呢喃。