沈玦脸上的血色褪得干干净净,比新糊的窗纸还要惨白。那双总是盛着冰渣子或是算计的眼睛,此刻空茫茫一片,被眼前这双纯粹的、陌生的墨黑瞳孔倒映着,显出几分骇人的狰狞。他像是没听清,又像是每个字都化作了烧红的针,扎进了耳膜深处。
“你……说什么?”声音嘶哑得不成调,裹着血沫似的。
跪着的人依旧平静,甚至微微侧过头,避开沈玦那几乎要将他剥皮拆骨的视线,目光落在自己沾了灰烬的指尖上,重复道:“乱葬岗。”
他顿了顿,像是在努力回忆一个无关紧要的细节,语气里带着点下人特有的、生怕说不清楚的谨慎:“大概……是东面那片野林子往里走,最深的地方。前年冬天的事了,小的那会儿刚进府负责倒夜香,听运尸的老胡头提过一嘴,说埋了个年轻女子,身上没什么值钱东西,就一块半碎的玉,好像……还挺别致。”
他的手指无意识地在地上划了一下,勾勒出一个模糊的弧形:“老胡头还唏嘘,说不知是哪家的,落得这么个下场。”
每一个字都轻飘飘的,落在地上却砸出沉重的闷响。
前年冬天。半碎的玉。
沈玦的呼吸骤然停止了。眼前猛地闪过一片猩红——不是今夜王妃喉间喷溅的热血,是更久以前,冰天雪地里,那个被他亲手推开、撞在断崖碎石上的身影,腰间坠着的蝶形玉佩应声碎裂,一半被她攥在手心,一半滚落泥泞,被他后来疯了一样找到,至今藏在贴身的暗格里,冰凉的边角夜夜硌着他的心口。
他一直以为……一直以为她负气离去,隐姓埋名,他总有办法把她找回来,用尽手段也要把她绑在身边。所以他找遍了所有她可能去的地方,动用了一切能动用的力量,却唯独……唯独漏了那污秽不堪、蛇鼠横行的乱葬岗!
他竟让她在那里……躺了两年?孤零零的,和那些无名的尸骨一起,被风雪侵蚀,被野狗啃噬?
“噗——”一口鲜血毫无预兆地从沈玦口中喷涌而出,溅在跪地之人粗布衣襟的前摆上,晕开一小片暗红。他高大的身躯剧烈地摇晃了一下,旁边的侍卫惊呼着要去扶,被他猛地一把挥开,力道大得几乎将人掼倒在地。
他的眼睛赤红,死死盯着地上的人,像是要从他这副平庸的皮囊里剜出那个熟悉的灵魂:“你……你怎么会知道?!你究竟是谁?!”声音破碎,裹着滔天的痛苦和不敢置信的惊疑。
跪着的人被喷了一脸血沫,却连眼睫都没颤动一下。他抬手,用袖口慢慢擦去脸颊上的血迹,动作不卑不亢,甚至带着一种令人心寒的麻木。墨黑的瞳孔里清晰地映出沈玦濒临崩溃的模样,却没有丝毫波澜。
“小的刚才说了,是听老胡头说的。”他语气依旧平稳,甚至带着点被贵人反复追问的不解和细微的惶恐,“小的只是个负责清扫西苑杂役房的,平日……并不在主子跟前伺候。今夜走水,被调来帮忙。”
他微微垂下头,露出后颈一小段皮肤,那里光洁一片,没有任何暗卫应有的、代表身份和控制的烙印痕迹。
“王爷若不信,可以传老胡头来问话。只是……”他顿了顿,声音低下去几分,“只是老胡头去年开春染了时疫,也没熬过去,一样埋乱葬岗了。”
最后一点微末的希望和线索,被这句话轻飘飘地斩断。
沈玦像是被抽走了所有的骨头,踉跄着向后跌退一步,靴底踩在湿冷的灰烬和污水里,发出噗嗤一声轻响。他望着眼前这片仍在冒着丝丝青烟的焦黑废墟,又猛地扭头看向新房的方向——那里还弥漫着未曾散尽的血腥气。
一个死了,死在他眼前,血溅婚房。 一个没了,烧得干干净净,连一点念想都不留。 还有一个……早就烂在了乱葬岗,是他亲手所致。
他忽然发出一声极低极哑的笑,像是夜枭的啼哭,比哭更难听。肩膀控制不住地颤抖起来,额角青筋暴跳,那口堵在胸口的淤血吐出去了,心却好像被挖走了一大块,露出黑洞洞的窟窿,往里嗖嗖地灌着冷风。
周围的侍卫和下人大气不敢出,全都僵在原地,看着他们素来冷硬威严的王爷像是骤然被击垮了脊梁,显出一种从未有过的狼狈和绝望。
跪在地上的人这时才缓缓站起身。动作间,粗布衣裳下摆拂过地面,带起一点灰烬。他不再看沈玦,而是转向旁边一名管事模样的人,微微躬身,语气恭敬却疏离:“管事,若是此处暂无差事,小的便先回杂役房了?明日还有早活要干。”
管事早已吓得魂不附体,哪里还敢做主,只哆嗦着偷眼去瞄沈玦。
沈玦却像是根本没听见这话,他只是死死地盯着那片废墟,盯着那点彩色琉璃的残片还捏在他自己颤抖的指间,盯着眼前这个拥有一双纯黑眼眸、面容普通、身份低微的杂役。
影子没了。 替身毁了。 正主……早就成了一抔黄土。
他算计半生,掌控一切,却落得个一无所有,连自欺欺人的假象都被一场大火和几句轻描淡写的话烧得干干净净。
夜风卷过,带着灰烬和未散尽的血腥气,吹得他遍体生寒。
那杂役等了一会儿,见无人应答,便也不再停留,转身,踩着满地狼藉,一步一步,平稳地朝着西苑最偏僻角落的方向走去,再未回头。
沈玦僵立在原地,望着那背影彻底融入黎明前最深沉的黑暗里,喉头滚动,最终,又是一口鲜血溢出唇角,他却浑然不觉。