无间长夜

笔尖在粗糙的纸面上划出最后一道歪斜的、几乎无法辨认的痕迹，随即从陆珩彻底脱力的指间滑落，嗒啦一声，滚进走廊灯光的阴影里，不动了。

他维持着跪伏的姿势，额头死死抵着冰冷坚硬的地板，试图从那一点冰冷的触感中汲取一丝虚幻的支撑。膝盖早已失去了知觉，从最初的尖锐剧痛化为一种深沉的、仿佛骨头已被碾碎的麻木钝痛，只有偶尔不受控制的细微颤抖，才泄露了那下面依旧汹涌的折磨。身后的灼痕在冰冷空气的包裹下，像一片永不熄灭的暗火，持续地煨烤着他残存的意识。

走廊空旷得可怕。白炽灯冰冷的光线将他跪在地上的、缩成一团的影子拉得细长扭曲，投在光洁的墙面上，像一个被丢弃的、怪异的玩偶。

远处的喧哗早已沉寂，教学楼像一头陷入沉睡的巨兽，只有他，被遗忘在这冰冷的肠道里，承受着永无止境的刑罚。

习题集摊开在面前，前几页被潦草的笔迹填满，字迹凌乱得仿佛一场无声的挣扎。而后面的空白页，则如同一片无垠的雪原，冷酷而寂静地延展着，无声嘲弄着他的无助与绝望。第三章？他甚至还未曾翻开过那一页，仿佛那是一道无法跨越的深渊，遥不可及。

哥哥……不会来了。

这个认知犹如一盆冰冷刺骨的水，彻底浇灭了他心底那微弱得近乎可笑的希望之火。他曾天真地期盼着，或许哥哥会有一丝心软，或许他会出现在某个转角，带着熟悉的微笑将他带回家。然而此刻，连这最后的妄想也被冻结成了无法融化的碎片，散落在他早已冰冷的心湖深处。

他也许，真的会被丢在这里，跪到天亮，跪到昏厥，甚至……跪到死。

眼泪似乎已经流干了，只剩下眼眶酸涩的刺痛和脸颊上早已冰凉的泪痕。喉咙干得发紧，像被砂纸磨过，每一次吞咽都带来细密的疼痛。胃里空荡荡地抽搐着，那个硬面包带来的不是饱腹感，而是更多的难受。

时间失去了意义，只剩下疼痛和冰冷作为永恒的刻度。

不知过了多久，远处传来轻微的脚步声。

那脚步声并非哥哥那般沉稳且充满压迫感，而是更为轻巧，似乎还夹杂着些许犹豫，每一步都像是在试探，又像是内心有所迟疑，不敢大步向前。

林珩僵硬的身体几不可查地绷紧了一瞬，随即又陷入更深的绝望和恐惧。是谁？值班的老师？巡逻的保安？无论谁看到他现在这副样子……

脚步声在他附近停下了。

一双洗得有些发白的帆布鞋出现在他低垂的、模糊的视线里。

“林……林珩？”一个小心翼翼、带着明显担忧和紧张的声音轻轻响起，是同桌陈浩。

林珩的身躯猛地一震，心底涌起一股强烈的冲动，想要将自己藏匿起来，可全身却像被无形的力量禁锢住了一般，连动弹一根手指都成了奢望。巨大的羞耻感如烈焰般席卷而来，在瞬息之间燃遍了他的全身，那灼烧般的痛楚远比背后的伤口更加令他难以承受，仿佛每一寸肌肤都在炙烤中暴露于世，无法逃避。

“你……你怎么还在这里？林老师他……”陈浩的声音充满了难以置信和恐惧，“你真的跪了一晚上？我的天……你还能起来吗？”

一只温暖的手犹豫地、轻轻地碰了碰他冰冷颤抖的肩膀。

那一点突如其来的、陌生的温暖，像一根针，猝不及防地刺破了林珩早已绷紧到极致的心防。

一直死死压抑的、巨大的委屈、恐惧、疼痛和绝望，如同决堤的洪水，猛地冲垮了他所有的麻木和伪装。

他猛地抬起头。

灯光刺得他眼睛生疼，泪水瞬间再次汹涌而出，模糊了陈浩那张写满震惊和担忧的脸。

他的嘴唇剧烈地颤抖着，想说什么，却只能发出嗬嗬的、如同破风箱般的抽气声。苍白的脸上满是泪痕和灰尘，颧骨处的红肿和额头上被地板硌出的红印清晰可见，那双曾经清亮的眼睛里，此刻只剩下无边无际的、孩童般的恐惧和崩溃。

“疼……”他终于挤出一个破碎的音节，声音嘶哑得几乎听不见，却蕴含着滔天的痛苦，“……好疼…… everywhere……”

陈浩被他这副惨状吓得倒抽一口凉气，眼圈瞬间红了：“你……你身上……林老师他怎么能……我……我去找值班老师！我送你去医务室！”

他慌乱的想要扶起林珩。

“不……不要！”林珩却像是被烫到一样，猛地瑟缩了一下，眼中爆发出极大的恐惧，死死抓住陈浩的衣袖，指甲几乎掐进他肉里，“不能……不能告诉别人……哥哥会……会生气……会更……”

他的声音抖得不成样子，巨大的恐惧甚至压过了身体的疼痛，让他语无伦次。

陈浩僵住了，他看着林珩眼中那几乎化为实质的恐惧，听着他话语里对那位“林老师”深入骨髓的畏惧，一股寒意从脚底窜起。他明白了，这不是普通的体罚，这是一个他无法理解、更无法插足的、冰冷而残酷的世界。

“可是……可是你会死的……”陈浩的声音带上了哭腔。

林珩只是拼命摇头，眼泪大颗大颗砸在陈浩的手背上，滚烫得吓人。

就在这时——

“哒。”

“哒。”

“哒。”

沉稳而熟悉的脚步声，如同精确计算的丧钟，从走廊另一端不紧不慢地响起。

由远及近。

每一声，都像重锤，狠狠砸在林珩的心脏上。

他脸上的血色瞬间褪得干干净净，瞳孔因极致的恐惧而骤然收缩，抓住陈浩衣袖的手猛地松开，整个人如同被瞬间抽空了所有力气，瘫软下去，剧烈地颤抖起来，像是看到了索命的厉鬼。

陈浩也吓得猛地站起身，脸色发白地看向脚步声传来的方向。

林烬高大的身影从走廊拐角处出现。他依旧穿着笔挺的西装，外面罩了一件黑色的长款风衣，神情冷峻，目光如同冰封的湖面，没有丝毫波澜。他似乎刚从外面回来，身上还带着夜晚的寒气。

他的目光淡淡地扫过瘫在地上抖成一团的陆珩，又扫过一旁吓得不知所措的陈浩。

“还不回家？”他开口，声音平稳冰冷，听不出任何情绪，却让周围的空气瞬间降至冰点。

陈浩吓得一个哆嗦，结结巴巴地说：“林……林老师……我……我这就走……”他担忧地看了一眼地上几乎缩成一团的林珩，终究不敢再多说一个字，低着头，飞快地跑开了。

空旷的走廊里，再次只剩下他们两人。

林烬一步步走到林珩面前，停下。

阴影完全笼罩了地上那个瑟瑟发抖的少年。

他没有立刻说话，只是用那种冰冷的、审视的目光，打量着林珩惨不忍睹的状态——红肿的膝盖，污迹斑斑的校服，哭得狼藉的脸，还有地上那本只写了寥寥几页的习题集。

半晌，他才缓缓开口，声音里听不出是满意还是不满：

“看来一夜的时间，并没让你长出多少记性。”

林珩抖得如同秋风中的落叶，牙齿咯咯作响，连一句完整的话都说不出来。巨大的恐惧已经攫取了他所有的语言能力。

林烬弯下腰，捡起地上那本习题集，随意地翻看了两眼那狗爬般的字迹和大量空白，嘴角扯出一抹极淡的冰冷弧度。

“废物。”他轻吐出两个字，像丢垃圾一样将习题集扔回地上。

然后，他伸出手，不是扶他，而是直接攥住了林珩的手臂，将他从地上粗暴地提溜起来！

“呃啊——！”膝盖和全身的伤处被猛地拉扯，林珩发出一声凄厉得不似人声的惨叫，眼前一黑，几乎瞬间晕死过去。他根本无法站立，全身的重量都挂在了哥哥那只如同铁钳般的手上。

林烬似乎毫不在意他的痛苦，另一只手拿起地上那只冰冷的笔，塞回他颤抖的手里，声音贴着他还带着冷汗的耳廓，冰冷地命令：

“拿好你的东西。”

说完，他几乎是拖拽着，将林珩往楼梯口的方向拉去。

林珩的双腿无力地拖在地上，膝盖摩擦着冰冷的地面，带来新一轮的剧痛。他像一件没有生命的破旧行李，被哥哥粗暴地拖行着。每一次颠簸，每一次摩擦，都让他疼得浑身痉挛，发出破碎的呜咽。

走廊的灯光在他模糊的泪眼中拉成长长的、扭曲的光带。

绝望如同冰冷的潮水，彻底淹没了他。

原来，一夜的罚跪，并不是结束。

只是另一场折磨的开始。

哥哥……要带他去哪里？

还要……怎么惩罚他？

冰冷的恐惧攥紧了他的心脏，比身体的疼痛更让他窒息。

他被毫无尊严地拖下楼梯，拖出教学楼，塞进那辆冰冷的黑色轿车里。

当身体陷入副驾驶座时，那撞击再次让他痛得蜷缩起来。

林烬坐上驾驶座，发动车子。

车内一片死寂，只有引擎低沉的轰鸣和林珩无法控制的、细微的抽泣声。

车窗外的路灯流光般划过，明明灭灭地照亮林烬冷硬的侧脸，和他身边那个抖得如同濒死小兽般的弟弟。

林珩看着窗外飞逝的夜景，看着那些温暖明亮的万家灯火，只觉得无比遥远和陌生。

那些光，永远照不进他所在的地狱。

车子，正驶向更深、更冷的黑暗。

而他，连挣扎的力气都没有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