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相识

希云泠

暮秋的风卷着碎雨,打在长信宫的琉璃瓦上,溅起细碎的水花。尘希立于窗前,玄色常服的袖口被风掀起一角,露出腕间一道浅浅的疤痕——那是三年前夺嫡之夜,被暗箭划伤的印记。

“陛下,丞相府的马车已在金水桥外候着了。”李德全捧着暖炉进来,见他望着窗外出神,声音放得更轻了些,“要不要传口谕,让他们先进来避避雨?”

尘希转过身,指尖在窗棂上轻叩。窗纸上印着他清瘦却挺拔的身影,烛火在他眼底投下明明灭灭的光:“不必。让他们等着。”

李德全心里一凛。今早递牌子求见的是丞相墨渊,说是要呈递江南赈灾的明细册子,陛下却迟迟不宣。如今雨势渐大,明摆着是要给这位三朝元老一个下马威。

自先帝驾崩,尘希以雷霆手段肃清外戚、稳固皇权,朝堂之上早已换了天地,唯独这位墨丞相,凭着门生故吏遍布天下的根基,依旧稳坐钓鱼台。这赈灾款项的事,户部催了三次,墨渊都以“账目需细核”为由拖着,明眼人都看得出,是想拿捏住这桩关乎国本的大事。

雨声里混进些微脚步声,比内侍的步子沉些,带着种不疾不徐的韵律。尘希抬眼看向殿门,只见珠帘被一只素手轻轻拨开,来人一身月白绫裙,裙角绣着几竿墨竹,被雨水打湿了些,反倒添了几分水墨画的晕染感。

她手里提着个青布包裹,像是护着什么要紧物事,乌黑的发丝用同色发带松松束着,几缕湿发贴在颊边,衬得肤色愈发莹白。见到尘希时,她没有寻常闺秀的惊惶,只是屈膝行礼,动作行云流水,带着世家女子特有的规整:“臣女墨云泠,奉家父之命,向陛下呈递赈灾账册。”

尘希的目光落在她手里的包裹上。那布包边角磨得有些发白,显然是常被人提着的。他没叫她起身,语气听不出情绪:“丞相怎么没来?”

“家父今晨整理账册时不慎扭了腰,太医说需静养,故遣臣女代劳。”墨云泠垂着眼,声音清润如玉石相击,“账册已按陛下旨意核过三遍,每笔款项的去处都记在附页,臣女已将疑处用红笔标出,供陛下审阅。”

这番话说得条理分明,连他暗中吩咐核查的事都点到了,倒不像个只知描红绣花的闺阁女子。尘希挑眉,终于抬手:“起来吧。把东西呈上来。”

墨云泠应声起身,捧着包裹走上前。离得近了,尘希才闻到她身上的气息——不是熏香,而是淡淡的墨味混着草木清气,像是刚从书斋里走出来。她将包裹放在御案上,解开系带时,露出里面整整齐齐的账册,最上面果然放着张红笔批注的纸,字迹娟秀却不失筋骨。

“这些都是你核的?”尘希拿起批注纸,见上面不仅标了疑处,还附了三条查账的法子,条条切中要害。

“家父教过臣女查账的法子。”墨云泠垂眸,“臣女不敢居功。”

尘希忽然笑了。他想起前几日御史递的折子,说墨渊将账房之事交给嫡女打理,当时只当是老狐狸想藏拙,如今看来,倒是藏了个会算账的女儿。他翻了两页账册,忽然指着其中一笔“漕运损耗”问道:“这笔银子,损耗率比往年高了三成,你怎么看?”

墨云泠抬眼,目光落在那行字上,语气平静:“漕运损耗本就有定例,江南水患后河道淤塞,船行放缓,损耗略增是常情。但三成过高,臣女查过船户名册,发现有三艘船的管事是新换的,籍贯都在淮南——那里是平南王的封地。

平南王是先帝胞弟,一直对他这个侄子继位心怀不满,暗中培植势力多年。尘希握着账册的手指微微收紧,这盘棋比他想的还要复杂,墨渊把这烫手山芋扔给女儿,倒是打得好算盘。

“你倒是敢说。”尘希盯着她的眼睛,那双眼瞳像浸在水里的黑曜石,亮得能照见人影,却看不出半分惧意。

“臣女只是就账论账。”墨云泠迎上他的目光,“家父说,账册是死的,人心是活的。但再活的人心,也藏不住账上的窟窿。”

这话里的意思,分明是在提醒他,墨府无意掺和皇室与藩王的纷争。尘希心里了然,却故意岔开话题:“雨好像小了些,陪孤去御花园走走吧。”

御花园的回廊下积着水,倒映着两侧的秋菊。墨云泠跟在尘希身后,保持着半步的距离,裙角扫过青石板,发出轻微的声响。雨丝斜斜地飘进来,落在她的发梢,她却浑然不觉,只是望着廊外被残荷。

“你几岁进学?”尘希忽然开口,目光落在池中一片翻卷的荷叶上。

“回陛下,七岁。”

“读的什么书?”

“《论语》《礼记》,还有……家父的账房旧档。”墨云泠顿了顿,补充道,“臣女觉得,那些旧档比女诫有趣。”

尘希被她直白的话逗笑了。他转过身,见她正望着一朵被雨打蔫的白菊,眉头微蹙,像是替那花可惜。这副模样,倒比刚才谈论账册时多了几分少女气。

“李德全,”他扬声唤道,“让人把那盆白菊搬到暖房去。”

李德全连忙应是,心里却纳罕——陛下素爱红梅,何时在意过菊花了?

墨云泠显然也有些意外,抬眼时眸子里闪过一丝讶异,随即屈膝道谢:“谢陛下。”

“不必谢孤。”尘希往前走了几步,停在一架紫藤花下。秋日的紫藤只剩枯藤,却依旧盘虬卧龙般缠绕着花架,“孤听说,你不仅会查账,还会弈棋?

墨云泠的脸颊微微发烫:“只是跟着家父学过几手,算不得会。”

“正好,孤这里有副新得的云子。”尘希示意李德全引路,“去偏殿杀一局。”

偏殿的棋盘是整块紫檀木挖成的,棋盘上还留着淡淡的墨香。尘希执黑,第一子便落在天元,气势迫人。墨云泠捏着白子,指尖微凉——她知道这局棋不止是消遣,每一步都藏着试探。

白子落在右下角的星位,守得极稳。

尘希抬眸看她,见她垂着眼,长长的睫毛在眼下投出阴影,神情专注得像在核账册。他忽然想起方才账册上的批注,那字迹看似娟秀,落笔却异常果决,和她此刻落子的手法如出一辙。

棋局渐渐铺开。尘希的棋路凌厉,步步紧逼,像是在朝堂上那般,以势压人;墨云泠却不争一时之利,只是稳稳地守住边角,偶尔落下一子,看似无关紧要,却在不知不觉中织成一张网。

雨又大了起来,敲在窗上噼啪作响。李德全在一旁煮茶,茶香混着墨香,倒生出几分闲逸。他偷眼瞧着棋盘,见陛下的黑子已占了大半,正得意时,却见墨云泠忽然落下一子,那白子像把钥匙,瞬间打开了被围困的局面。

尘希的指尖悬在半空,久久没有落下。他看着棋盘上那片看似散乱却暗藏呼应的白子,忽然笑了:“你这棋路,像极了你父亲。”

“家父说,弈棋如做人,需知进退。”墨云泠落下另一子,语气依旧平静,“但退不是逃,是为了更好地守。”

“守什么?”尘希追问,目光锐利如鹰。

墨云泠抬眼,四目相对的瞬间,她清晰地看到他眼底的探究。她缓缓低下头,声音轻却坚定:“守该守的东西。”

该守的东西?是墨家百年的基业,还是这风雨飘摇的江山?尘希看着她素净的侧脸,忽然觉得,这个看似柔弱的女子,心里藏着比账册更清晰的账本,比棋局更了然的算计。

这局棋,孤输了。”他收回手,语气里听不出喜怒。

墨云泠连忙起身:“陛下让着臣女罢了。”

“孤从不让棋。”尘希看着她,“就像孤从不信账面上的空数。”

墨云泠的脸色微变,随即恢复如常:“臣女明白。时辰不早,臣女该回府了。”

尘希没拦她。看着她提着空包裹走出偏殿,雨丝落在她的裙角,晕开一片深色,像水墨画里被洇湿的笔触。他忽然想起她刚进来时的样子,湿漉漉的发,素净的衣,还有那双清澈却藏着锋芒的眼。

“李德全。”

“奴才在。”

“查一下淮南漕运那几个管事的底细。”尘希拿起账册,指尖在“平南王”三个字上划过,“另外,看看墨家的藏书楼里,除了账册,还有什么特别的书。”

李德全心里一惊,连忙应下。他忽然明白,陛下今日哪是给丞相下马威,分明是盯上了这位突然冒出来的墨小姐。

马车在雨幕中驶离皇城,墨云泠掀起车帘一角,望着那道朱红宫墙渐渐远去。袖中的指尖还残留着云子的凉意,像方才那位帝王的目光,带着审视,带着探究,还有一丝她读不懂的兴味。

“小姐,”贴身侍女青禾递上暖炉,“您今日在宫里……”

“父亲的账册没记错。”墨云泠打断她,声音有些低,“但陛下心里的账,比我们算得更清。”

青禾不解,却不敢多问。马车碾过积水,溅起的水花打在车壁上,像是谁在轻轻叩门。墨云泠靠在车壁上,闭上眼。父亲说,陛下是柄出鞘的剑,锋利,却也容易伤着自己。今日她与这柄剑对视,才懂了那锋芒之下的沉重。

车窗外,雨渐渐停了,一缕阳光刺破云层,落在街角的酒旗上。墨云泠睁开眼,望着那抹亮色,轻轻握紧了拳。

这局棋,她接了。无论对面坐的是谁,她都要替父亲,替墨家,守好该守的东西。

长信宫内,尘希站在窗前,看着雨后初晴的天空。李德全捧着晒干的账册进来,见陛下正对着棋盘出神,那盘未完的棋上,黑子依旧占据大半,却在白子的包围中,显出几分孤立。

“陛下,墨府的马车已过了朱雀桥。”

尘希“嗯”了一声,指尖落在那枚扭转乾坤的白子上,冰凉的触感顺着指尖蔓延开:“告诉礼部,三日后的重阳宴,给丞相府发帖子,要嫡女赴宴。”

李德全一愣,随即躬身应是。

阳光透过窗棂,落在棋盘上,将黑白子照得分明。尘希看着那枚白子,忽然笑了。

墨云泠,你的棋下得很好。

但这天下的棋局,比你想的要大得多。

他拿起一枚黑子,轻轻落在白子旁,像是在邀约,又像是在宣战。

三日后的重阳宴,该看看你的真本事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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